祖师殿沉重的铜钟敲响暮音,余波在山峦间回荡,宣告着惩罚的终结。她将扫帚倚在殿外冰冷的石栏边,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掌心被粗糙竹柄磨出的血痕混着尘土,火辣辣地疼。
殿门内香烛的气息飘散出来,几个洒扫完毕的杂役弟子鱼贯而出,看见她时纷纷绕行,目光里带着避之不及的晦气。萧瑟背着空水桶从偏门出来,脚步顿了顿,黧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朝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沉默地汇入下山的人流。
云灼华没有立刻离开。她靠着冰凉的石柱,闭目喘息,感受着山巅凛冽的夜风带走皮肤上最后一丝汗意。丹田深处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灼热余烬仍在隐隐作痛,杜衡新给的药包就揣在怀里,散发着清苦微凉的药香,像一块小小的浮木,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伪装。
‘赤焰花粉……’她指尖隔着粗布衣料按了按药包。杜衡身上沾染的这东西,如同埋在她体内的引线。昨夜寒潭边强行催动力量救青萝,又险些在青石阶失控,已让这根引线烧得更短。必须尽快化解残留的药性,否则……
她睁开眼,望向山下灯火渐起的药堂方向。
药堂的灯火在夜色中晕开一团暖黄。夜间的药堂比白日清静许多,只余几个当值的药童守着炉火,空气中浮动着安神的宁心草气息。杜衡正俯身在巨大的紫铜药柜前,就着烛光仔细核对一册药材名录,侧脸专注而温和。听见门轴轻微的吱呀声,他抬头,看见云灼华站在门口阴影里,一身疲惫。
“灼华师妹?”他放下名录,快步迎上,“石阶扫完了?快进来歇歇。”
“杜师兄,”云灼华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虚弱和感激,“今日……多谢师兄的药。”她走进来,步履有些蹒跚,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药柜旁一个敞开的藤筐——里面堆满了新采的、颜色艳丽的赤焰花,浓郁的花粉气息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淡红色薄雾。
杜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恍然道:“啊,今日新采的赤焰花,花蕊正是药效最足的时候,须得连夜分拣炮制。”他见云灼华脸色苍白,忙引她到角落一张小竹凳坐下,转身倒了杯温热的宁神茶递过去,“你脸色很差,先喝口茶缓缓。药效如何?可还受得住?”
“好多了,师兄的药很管用。”云灼华捧着温热的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她小口啜饮着,体内那股躁动被茶水温和的药力稍稍安抚,但赤焰花浓郁的气息仍如细针般刺探着她紧绷的神经。‘必须靠近那些花……’她暗自计算着距离和时机。
“那就好。”杜衡松了口气,眉宇间带着纯粹的欣慰,“你脉象虚浮,内里却似有焚风暗藏,这凝神宁心的方子,我还在琢磨……”他话未说完,药堂后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带着孩童的稚嫩和痛苦。
杜衡和云灼华同时转头。只见小杂役青萝蜷在门边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里,露出的半张小脸烧得通红,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每一声都撕心裂肺。她身边放着半筐未拣完的赤焰花,显然是被派来干活的。
“青萝?”杜衡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手背自然地贴上她的额头,眉头立刻紧锁,“烧得这么厉害!赵三怎么还让你来做工?”
青萝吓得往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泪水,断续地咳着说不出话,只拼命摇头。
云灼华放下茶杯,也慢慢走过去,停在几步之外,声音放得很轻:“是昨晚在寒潭边……受了惊吓和风寒?”
杜衡闻言,看向青萝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怜惜:“定是如此!那些混账……”他强压下怒气,温声对青萝道:“别怕,你病得很重,不能再碰这些带火毒的花粉了。师兄带你去后面小间休息,给你煎副驱寒的药。”
他伸手想扶起青萝。青萝却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云灼华的方向缩去,小手紧紧抓住了云灼华沾着尘土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那双烧得水汽氤氲的大眼睛,无声地望着云灼华,充满了依赖和求救。
这一抓,让云灼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杜衡伸出的手也顿在半空,药堂内一时陷入微妙的寂静。烛火跳跃,映着杜衡脸上短暂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看来这孩子……更依赖你些。”杜衡收回手,声音依旧温和,只是笑容淡了些,“那就麻烦灼华师妹,扶她去后面隔间的小榻上躺好,我去配药。”
云灼华垂眸看着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那滚烫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她沉默片刻,弯下腰,动作有些笨拙地将轻飘飘的青萝抱了起来。小女孩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颈侧,细微的颤抖和压抑的咳嗽声近在咫尺。
隔间狭小,只容一张窄榻和一个矮柜。云灼华将青萝安顿在铺着干净粗布的榻上,盖好薄被。青萝烧得迷迷糊糊,小手却仍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一角,不肯松开。
“别怕,杜师兄去煎药了。”云灼华低声道,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青萝汗湿的额发。一缕极细微、清凉如露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渗入青萝滚烫的皮肤。小女孩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咳嗽也微弱下去,攥着衣袖的手渐渐松了力道,陷入昏睡。
云灼华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她的、属于草木精怪的微弱妖气。她走到门边,隔着布帘缝隙看向外间。杜衡正在药炉前忙碌,专注地扇着火,煎药的陶罐里咕嘟冒着热气。他袖口处,一点赤焰花粉的痕迹在烛光下依旧显眼。
机会!
云灼华悄无声息地退回藤筐旁。浓郁的花粉气息几乎让她体内的烬骨香再次躁动。她屏住呼吸,指尖在袖中微动,一丝比发丝更细的琉璃色光芒悄然溢出,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探向那些盛放的赤焰花。光芒所过之处,花瓣上那些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赤金色花粉微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吸引,纷纷剥离、汇聚,被那缕琉璃光无声吞噬。
随着花粉被剥离吞噬,藤筐周围的淡红色薄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稀薄下去。云灼华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焚风感被强行抚平。
就在这时,药堂紧闭的大门被轻轻叩响。
“杜师兄在吗?韩师伯让我送本书过来。”是藏书阁老管事韩当身边一个小药童的声音。
杜衡应了一声,放下蒲扇去开门。云灼华立刻收敛所有异状,退回到青萝的榻边,仿佛一直在照看病人。
小药童捧着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进来,直接递向杜衡:“师伯说,这是您前几日托他找的《南疆草木毒性异闻》,压箱底的孤本,让您小心着看。”
杜衡眼睛一亮,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郑重接过:“太好了!替我多谢韩师伯!”他迫不及待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古籍。
就在他翻开书页的刹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薄兽皮卷,悄无声息地从书页夹缝中滑落,飘然掉在云灼华脚边的阴影里。
云灼华瞳孔微缩!那是昨夜韩当让萧瑟带给她的残卷!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正沉浸在古籍中、毫无所觉的杜衡,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那兽皮卷轻轻拨入榻下的阴影深处。
“杜师兄,青萝好像退了些热。”她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杜衡闻言,立刻放下书,走到榻边探了探青萝的额头,脸上露出由衷的喜色:“烧确实退了些!看来我的药方见效了。”他看向云灼华,眼中满是感激和赞赏,“多亏师妹照料。”
云灼华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言重了。青萝既已无碍,我便先回去了。”
“等等,”杜衡叫住她,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两个小纸包,“这包是新的凝神丹,加了些安魂草,助你夜里安眠。这包是伤药,我看你手上……”他目光落在云灼华磨破渗血的手掌上。
云灼华默默接过药包,指尖触到对方残留的体温和毫无保留的善意,心头那点利用对方清除花粉的算计,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涩意。她低低道了声谢,抱着药包,转身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
夜风带着山间的寒凉。云灼华没有立刻回柴房,而是绕向灯火寂寥的藏书阁。老旧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只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韩当佝偻的身影伏在巨大的榆木书案上,鼻梁上架着副断腿的水晶镜片,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用骨刀修复一本虫蛀严重的古卷。
听见极轻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了点桌角。
那里放着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馍,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
云灼华没有碰食物,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老人专注修复古籍的侧影。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故纸堆散发着陈年墨香和灰尘的气息。
“残卷……看完了?”韩当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看过了。”云灼华低声道,“后面缺失的几页……”
“没了。”韩当停下手中的骨刀,浑浊的老眼透过镜片看向她,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当年裴玄寂降下判词后,所有记载‘烬骨香’的典籍,都被天降雷火烧了个干净。这张残片,是老头子我拼着半条命,从灰堆里扒拉出来的。”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剩下的……在这儿。”
云灼华呼吸一窒。
韩当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似乎在回忆那遥远而恐怖的画面:“……那几页写着,烬骨香,非此界之物。生于幽冥之隙,长于神魔之怨。香起时,可引动天地共鸣,亦可……惑乱天道,崩坏纲常。”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云灼华,“丫头,你身上惹的,是天大的麻烦。”
藏书阁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窗外,一株古柏的枝桠在夜风中晃动,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阴影深处,一道融入夜色的玄衣身影(墨临渊)无声地贴在窗棂之外,如同蛰伏的夜枭。
更远处,山门牌坊的阴影里,云游老僧玄苦捻着粗糙的佛珠,古井无波的目光穿透夜色,静静注视着藏书阁那点微弱的灯火。夜风吹动他破旧的麻衣,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
“琉璃业火,焚情之劫……这九霄山下,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