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苦老僧的低语散入夜风，藏书阁窗棂外，墨临渊的玄衣身影如一滴浓墨融入夜色，无声退去。阁内，油灯昏黄的光圈里，韩当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残破的古籍边缘，浑浊的眼底沉淀着沉重的过往。
“丫头，路是自己选的。”他声音嘶哑，像砂纸刮过粗粝的岩石，“是当一辈子缩在壳里的龟，还是……”他抬眼，昏黄的光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阴影，“……掀了这壳，让该来的劫火，烧它个天翻地覆？”
云灼华站在阴影里，怀中那卷残破兽皮似有千斤重。韩当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又被强行按回深渊。‘掀了这壳？’她心底冷笑，‘裴玄寂的诛杀令悬在头顶，掀壳即是粉身碎骨！’她垂下眼睫，遮住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弟子……只想活着。”
她拿起桌角冰冷的杂粮馍，转身没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韩当望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单薄背影，浑浊的老眼闭上，长长叹息一声，淹没在书卷的尘灰里。
翌日，演武场。
初升的日头驱不散深秋的寒意，青石地面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数百名外门弟子列队肃立，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氤氲。今日是外门大比前的最后一次集体演武，由传功长老亲自督阵，气氛肃杀。
云灼华照例缩在队伍最边缘，宽大破旧的弟子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握着一柄豁口木剑的手冻得发红，微微颤抖。她低垂着头，努力收敛着所有存在感，像一颗不起眼的尘埃。
“肃静！”传功长老声如洪钟，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剑乃百兵之君！根基不牢，大道无望！今日演练‘青松十三式’，力贯剑尖，气透锋刃！开始！”
“喝！”数百弟子齐声断喝，木剑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汇成一片沉闷的风雷。云灼华混在人群中，动作僵硬迟缓，每一次刺、撩、劈、格都显得笨拙无力，与周围虎虎生风的剑势格格不入。
“嗤……”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前方传来。林惊羽一身簇新的锦缎弟子服，剑光霍霍，动作矫健有力，引得附近几个跟班弟子频频喝彩。他刻意将一套基础剑法使得花团锦簇，剑锋不时带起凌厉的劲风，刮向云灼华所在的位置，逼得她脚步踉跄，狼狈躲避。
“云师妹，脚下生根啊！”林惊羽扬声讥讽，引得周围一片哄笑，“莫不是昨夜又去后山‘采药’，把腿采软了？”
苏挽月在他身侧，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声音温温柔柔，却字字带刺：“林师弟莫要取笑，云师妹‘天赋异禀’，自然与众不同。只是这‘青松十三式’讲究根基稳固，云师妹这般……怕是连松树苗都压不倒呢。”
哄笑声更大了。云灼华的头埋得更低，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破溃的旧伤里，细微的刺痛勉强压住心底翻涌的戾气。她能感觉到几道不同的目光落在身上——杜衡在队伍另一侧，眉头紧锁，眼神担忧；水玲珑清冷的视线一扫而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而更远处，墨临渊抱着手臂倚在演武场边缘的石柱旁，玄衣冷峻，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人群，精准地钉在她身上。
“专注！”传功长老的厉喝压下喧哗，目光严厉地扫过林惊羽和苏挽月，最终落在云灼华身上时，只剩下浓重的失望和厌弃，“云灼华！再心不在焉，今日罚站桩三个时辰！”
云灼华瑟缩了一下，努力将动作做得更“标准”，也更笨拙。
演武结束的铜锣敲响，人群如潮水般散开。云灼华拖着疲惫的脚步，正欲随着人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场地。
“云灼华！”林惊羽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恶意，拦住了她的去路。他身边跟着几个嬉皮笑脸的跟班，还有一脸看好戏神情的苏挽月。“急着走什么？传功长老的话没听见？你这根基，得‘加练’！”
他使了个眼色，一个身材壮硕、面相憨厚的外门弟子石磊，被同伴推搡着上前几步，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的窘迫。石磊手里也拎着把木剑，看向云灼华的目光复杂，有底层修士天然的同情，也有对林惊羽威势的畏惧。
“石磊，你入门三年，根基扎实，正好给咱们云师妹‘喂喂招’！”林惊羽皮笑肉不笑，“好好‘指点’一下云师妹的青松迎客式！让她感受感受，什么叫‘力贯剑尖’！”
“林师兄，我……”石磊嗫嚅着想拒绝。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林惊羽脸色一沉，目光阴鸷。
石磊身体一僵，不敢再言，只得硬着头皮转向云灼华，瓮声瓮气道：“云、云师妹，得罪了。”
周围尚未散尽的弟子纷纷驻足，围拢过来。杜衡想上前，却被几个与林惊羽交好的弟子有意无意地挡住。水玲珑远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墨临渊依旧靠在石柱上，冷眼旁观，如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石磊深吸一口气，木剑一摆，摆开了青松迎客的起手式。虽无杀意，但劲力沉稳，剑风呼呼，显是下过苦功。他低喝一声：“云师妹，小心了！”木剑带着风声，直刺云灼华左肩！这一剑速度不快，力道却足，意在逼她格挡。
云灼华眼中慌乱更甚，手忙脚乱地横剑去挡，动作僵硬迟滞。
“铛！”两柄木剑相交！
就在双剑接触的刹那，云灼华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向前扑倒！她手中的木剑也随着这“意外”的扑倒，剑柄末端“恰好”极其刁钻地向上重重一顶！
“呃啊！”石磊猝不及防，只觉持剑的右手腕脉门处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戳中！剧痛伴随着瞬间的酸麻直冲手臂！他惨叫一声，五指不受控制地松开，那柄灌注了他全身力道的木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几步外的青石地上！
而云灼华则“狼狈”地扑倒在地，手中的木剑也摔出去老远，沾满了尘土。她趴在地上，捂着似乎被震疼的手腕，发出细弱的抽气声。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石磊捂着剧痛难忍的右手腕，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影。林惊羽脸上的得意僵住，随即转为暴怒：“废物！连她都接不住？石磊你是吃干饭的吗？！”
“林师兄！我……我的手……”石磊又痛又委屈，腕骨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话都说不利索。
苏挽月秀眉微蹙，眼底掠过一丝疑惑，仔细打量着趴在地上似乎摔懵了的云灼华。刚才那一瞬间的“意外”，快得让人看不清。
“演武场喧哗！成何体统！”传功长老的怒喝再次响起，他大步走来，脸色铁青。他先看了一眼捂着腕子痛得龇牙咧嘴的石磊，又看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云灼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云灼华！又是你！滚起来！连同石磊，罚站混元桩！不到日落，谁也不准下来！”
沉重的混元桩由坚硬的黑铁木制成，高仅尺余，桩面光滑如镜，仅容半足。站桩者需单足独立，提气凝神，稍有不慎便会摔落。对普通弟子已是磨练，对“根基虚浮”的云灼华，无异于酷刑。
石磊咬着牙，忍着腕痛，艰难地跃上一个桩子，身形摇晃了几下才稳住。云灼华则“笨拙”地爬了几次才勉强站上旁边一根桩子，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落。
林惊羽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带着跟班悻悻离去。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开，只余下零星几个好奇或怜悯的目光。杜衡终于得以挤过来，看着桩上两人，尤其是云灼华那随时会倒下的样子，眼中满是焦急和无力。
日头渐高，又缓缓西斜。演武场空旷下来，只剩下单调的风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石磊咬紧牙关，汗水浸透后背，被击中的手腕阵阵抽痛，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痛处。他偷眼看向旁边的云灼华。
她闭着眼，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单薄的身体在桩上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枯草。汗水顺着她尖削的下巴滴落，砸在青石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力竭栽倒。可偏偏，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就在那看似不可能的摇晃中，硬生生挺着！
‘她……怎么做到的？’石磊心头第一次对这个“废材”师妹升起一丝真正的惊疑。
就在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之际。演武场边缘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窸窣轻响。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大病初愈的青萝。她的小脸还有些苍白，怀里紧紧抱着几个用干净树叶包着的、红彤彤的野山果。
她怯生生地看了看远处督阵的执事弟子，又看了看桩子上摇摇欲坠的两人，大眼睛里满是担忧。趁着执事弟子背身巡视的间隙，她像只灵巧的小鹿，飞快地跑到云灼华和石磊的桩子下。
“云……云姐姐……石师兄……”她声音细弱，踮起脚，努力将树叶包裹的山果举高，“吃……吃点果子……”
红艳艳的果子散发着清甜的果香。石磊低头，看着小女孩眼中纯粹的善意，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他刚想开口，督阵执事严厉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哪来的小东西！滚开！不许干扰受罚弟子！”执事厉声呵斥。
青萝吓得浑身一抖，怀里的果子差点掉在地上。
就在这瞬间，一直闭目“苦撑”的云灼华，身体猛地一晃，像是终于力竭，直直从桩子上栽了下来！
“啊！”青萝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想去扶。
云灼华下坠的身体却“恰好”撞在青萝小小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青萝怀里的树叶包裹彻底散开！几个红艳艳的山果骨碌碌滚了一地，其中一颗最大的，不偏不倚，滚到了督阵执事的脚边！
“混账！”执事弟子勃然大怒，抬脚狠狠踩向那颗山果！
噗嗤！
鲜红的果汁如同鲜血般迸溅开来，染红了执事弟子的鞋面和下方冰冷的青石板！那刺目的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执事弟子一愣。青萝看着自己辛苦摘来、被踩得稀烂的果子，小嘴一瘪，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
云灼华“虚弱”地跌坐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看着那滩刺目的鲜红果汁，又抬头看向暴怒的执事弟子和吓呆的青萝，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身体下坠、撞上青萝手臂的瞬间，她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琉璃光，已悄然拂过小女孩的腕脉，将昨夜残留的那一丝因惊吓而紊乱的微弱妖气彻底抚平。
“日落已至！滚！”执事弟子看着那滩刺目的“红”，心头莫名烦躁，厉声驱赶。
石磊如蒙大赦，忍着痛跳下桩子。云灼华也“艰难”地爬起来，默默掸了掸身上的灰。青萝抽噎着，蹲下身想捡拾没被踩烂的果子。
云灼华走过她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沾着尘土的、冰冷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发顶。
“回去吧。”她声音低哑，融进渐起的晚风里。
青萝抬起泪眼，只看到那个单薄蹒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入沉沉的暮色深处。晚风吹起她空荡的衣摆，像一面残破的旗。
石磊捂着依旧作痛的手腕，看着云灼华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滩刺目的果汁，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茫然之外的复杂神色。远处石柱的阴影下，墨临渊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只在冰冷的石面上，留下一个模糊而深沉的轮廓。
九霄仙门的夜，再次降临。柴房内，油灯如豆。云灼华摊开手掌，掌心磨破的血痕混着尘土，狰狞刺目。杜衡给的伤药散发着清苦的气息，她却视若无睹。体内，白日强行压制、又因撞击青萝而细微引动的烬骨香，在寂静中如同苏醒的活物，沿着经脉缓缓游走，带来灼烧般的刺痛和一种危险的悸动。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怀中那卷冰冷的兽皮残卷。残卷边缘粗粝的触感摩擦着指腹，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韩当的话——生于幽冥之隙，长于神魔之怨。惑乱天道，崩坏纲常。
‘幽冥之隙……’她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残卷嵌入掌心。窗外，后山寒潭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阴寒之气，如同受到某种牵引，穿透沉沉夜色，拂过她滚烫的皮肤。体内的琉璃光随之微微一颤，竟似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
云灼华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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