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的时间仿佛被黏稠的黑暗拖拽,走得缓慢而滞重。牧瑾文坐在ICU外的塑料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却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向虚空塌陷。楚泽钦留下的那本聂鲁达诗集搁在膝头,他却再没有翻开。那些诗句太轻盈,承不起此刻压在他心口的巨石。
母亲沉睡的面容隔着一层玻璃,又隔着一层呼吸机面罩,显得那样遥远。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折线,成了连接他与母亲生命仅有的、脆弱的桥梁。每一个异常的波动都让他的心脏骤然缩紧,随即被漫长的、平稳的滴答声浸泡在无边的惶恐里——这平稳是真实的安稳,还是风暴前虚伪的宁静?
“心理准备”。楚泽钦的话反复碾过他的脑海。他该如何准备?准备接受那个自他生命伊始就存在的身影可能消失?准备独自面对没有那声叮嘱、没有那碗热汤、没有那个无论他走多远回头总在的港湾的世界?他想象不出。这种“准备”本身就像一场凌迟,要他提前预习永失所依的剧痛,而他连想象的勇气都匮乏。
自责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是不是他忙于所谓的前程,对母亲的咳嗽和疲惫关心得太少、太迟?是不是每次次回家,不该听信她“老毛病,吃点药就好”的宽慰,该强硬地带她来检查?悔恨的细节越来越多,每一个“如果当时”都变成一根细针,扎在神经最敏感处。他交握的双手冰凉,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抑或是惩罚自己。
走廊的灯光苍白冰冷,映着他孤零零的影子。世界被简化为这条长廊、这扇窗、这些冰冷仪器发出的声响。未来坍缩成眼前48小时的倒数,过去则模糊成一片来不及珍惜的温暖光影。他被悬置在此刻,动弹不得,只有纷乱如潮的恐惧和无力感,一遍遍冲刷着他竭力维持的镇定堤岸。
“牧哥。”
一声轻唤将他从漩涡边缘拉回。宋从夜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饭盒。“司徒回家熬了点粥,你多少吃一口。阿姨醒着的时候最记挂你吃饭,别让她担心。”
牧瑾文愣怔地看着饭盒,热气熏到眼前,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他摇摇头,喉咙发紧。
宋从夜没勉强,把饭盒放在一旁,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陪他一起看着那扇窗。“我妈走的时候,我也这样。”他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觉得天塌了,什么都没意思,守在旁边,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恨自己,怕将来,什么都怕。”
牧瑾文微微动了一下,视线从玻璃窗转向宋从夜。这个总是乐天派、似乎从未被生活压垮的朋友,侧脸在灯光下透出一种罕见的、经历过破碎后又黏合起来的沉静。
……
司徒即白从护士站那边走过来,眼睛稍微有些红,手里却拿着两杯热水。他一言不发,将一杯塞进牧瑾文手里,另一杯给了宋从夜,然后默默坐到牧瑾文另一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
时间依旧缓慢,恐惧并未消散,母亲依然在生死线上挣扎。但在这冰冷的走廊里,在这望不到头的煎熬中,左右两边传来的、朋友静默的体温和陪伴,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稳固的微光。它们不试图驱散整个黑夜,却足够照亮他脚下方寸之地,让他不至于彻底坠入冰冷孤绝的深渊。
牧瑾文依然紧绷着,依然被巨大的忧虑攥紧心脏。但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杯热水。温度透过杯壁渗入掌心,很暖。他低下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黑夜漫长。但至少此刻,他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束光虽微弱,却足以让他积蓄力量,为了母亲,也为了这些在黑暗中默默握住他手的人,继续支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