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瑾文将易拉罐轻轻握在掌心,那温度渗透皮肤,却没能驱散心底莫名的不安。他看向病房门上的小窗,母亲在昏暗光线中沉睡的轮廓显得格外单薄。
“你刚才问,我们算不算朋友。”牧瑾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想,至少曾经是吧。”
楚泽钦侧过脸,走廊灯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曾经。”他重复这个词,像在舌尖品味某种苦涩。
“高中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牧瑾文说,“要不是这次我妈住院,我们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
“也许。”楚泽钦不置可否,拉开了手中咖啡罐的拉环。
两人并肩站在走廊里,沉默地喝着咖啡。牧瑾文想起宋从夜临走前的欲言又止,想起司徒即白在微信群里偶尔提及楚泽钦时含糊其辞的语气。他似乎错过了许多本该注意的线索。
“你后来……”牧瑾文试探着开口,“过得好吗?”
楚泽钦轻笑一声,这笑声里没有多少愉悦:“重要吗?”
牧瑾文被噎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这么多年对对方不闻不问,此刻突然的关心显得虚伪又廉价。
“抱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必。”楚泽钦将空了的易拉罐捏扁,“我去查房,你陪阿姨吧。”
他转身离开,白大褂的衣角在拐角处一闪而逝。牧瑾文站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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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划破病房的宁静。
牧瑾文从浅睡中惊醒,看见母亲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缩,监测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护士和值班医生冲进病房,他被请到走廊上。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医生们匆忙的身影,听见模糊而紧迫的医学术语。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每一秒都粘稠而漫长。
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响起。牧瑾文抬头,看见楚泽钦正快步走来,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楚泽钦问,声音里带着牧瑾文从未听过的紧绷。
“突然呼吸困难……”牧瑾文发现自己声音在颤抖。
楚泽钦只点了点头,推门进入病房。牧瑾文看着他俯身检查母亲的情况,与其他医生低声交谈,镇定地给出指令。那一刻的楚泽钦陌生而遥远——不再是记忆中安静的少年,也不是刚才递来咖啡的旧友,而是一个在生死边缘与命运谈判的专业人士。
不知过了多久,楚泽钦终于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时面色凝重。
“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肺部感染比预想的严重。”他直视牧瑾文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需要转入ICU。”
牧瑾文感到脚下地面在摇晃。“严重到什么程度?”
楚泽钦沉默了片刻,这个短暂的停顿让牧瑾文的心沉入冰窖。“接下来的48小时很关键。牧瑾文,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牧瑾文靠在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会好起来的,对吧?”他问,明知这问题愚蠢而无望。
楚泽钦没有给出虚假的安慰,只是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
这种专业而克制的回答比任何悲观预测都更令人心慌。牧瑾文忽然意识到,楚泽钦已经用医生的身份在他面前筑起了一堵墙——不再有之前的温和,只剩下冷静的职业距离。
“转ICU的手续……”牧瑾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我已经安排好了。”楚泽钦说,“你现在需要签字几份文件。”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一场模糊的梦。牧瑾文在文件上签下一个又一个名字,看着母亲被转入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窗望见她身上插满了管子。世界变得不真实,只有监护仪有规律的滴答声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天快亮时,宋从夜匆匆赶来,身后跟着眼眶通红的司徒即白。
“牧哥!”宋从夜一把抱住他,“怎么样了?”
牧瑾文摇摇头,说不出话。司徒即白已经哭了出来,被宋从夜揽在怀里轻声安抚。
楚泽钦再次出现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他的目光在宋从夜搭在牧瑾文肩上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楚哥。”宋从夜松开牧瑾文,转向楚泽钦,“阿姨她……”
“我们会全力救治。”楚泽钦公事公办地回答,递过一份新的报告,“这是最新的检查结果。牧瑾文,我们需要谈谈治疗方案。”
牧瑾文接过文件夹,翻开时手指发颤。那些医学术语和冰冷数据勾勒出一幅残酷的画面——母亲的病情正在急转直下。
“有什么治疗方案?”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楚泽钦开始解释各种可能性,声音平稳而专业。牧瑾文努力听着,但那些信息像水一样从脑海流过,留不下痕迹。他只注意到楚泽钦眼下淡淡的青黑,和握着笔时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楚泽钦,你实话告诉我。”牧瑾文打断了他,“最好的情况是什么?”
楚泽钦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他抬起头,目光与牧瑾文相遇。那一刻,牧瑾文似乎在楚泽钦眼中看到了某种挣扎——医生与旧识之间的拉扯。
“最好的情况是感染得到控制,肺功能逐渐恢复。”楚泽钦最终选择了医生的身份,“但以阿姨目前的状况……概率不大。”
“最坏的呢?”牧瑾文听见自己问。
楚泽钦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我想去看看她。”牧瑾文说。
楚泽钦点点头:“只能在外面,时间不能太长。”
透过ICU的玻璃窗,牧瑾文望着母亲苍白而安详的面容,仿佛只是熟睡。
“妈,你要撑住。”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低声说,“你还没看到我成家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牧瑾文回头,看见楚泽钦站在几步之外,手里拿着那本聂鲁达诗集。
“我想这本书现在也许能给你一点力量。”楚泽钦说,将书递过来。
牧瑾文接过那本已经泛黄的诗集,翻开时,熟悉的折痕依然停在《今夜我可以写出》那一页。他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
“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因为在那些夜晚,我曾拥她入怀,
我的灵魂不甘于就此失去她。”
“你一直留着它。”牧瑾文轻声说。
“就像你说的,它陪我度过了很多难熬的时刻。”楚泽钦的目光也落在书页上,“现在,也许它能陪你。”
这一刻,楚泽钦又变回了那个牧瑾文有些熟悉的样子。
“我得回科室了。”楚泽钦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有任何变化,护士会立刻通知你。”
牧瑾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脱口而出:“楚泽钦。”
楚泽钦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谢谢。”牧瑾文说,“谢谢你为我母亲做的一切,也谢谢你……还留着这本书。”
楚泽钦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后他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消失在走廊拐角。
牧瑾文低下头,手指摩挲着诗集粗糙的封面。母亲病情的恶化,楚泽钦若即若离的态度,那些未说出口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宋从夜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牧哥,去休息会儿吧。我和司徒在这儿守着。”
牧瑾文摇头:“我想再待一会儿。”
他忽然注意到一串铅笔写下的字。那是楚泽钦的笔迹,清瘦而克制,就像他本人:
“我要从山上给你带来欢乐的花朵,
给你带来榛子,还有一篮篮的吻。
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对待你。”
牧瑾文从来都不擅文学,完全没有看懂楚泽钦的意思。但他仍旧扯扯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