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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无声的守望

余生每分每秒

月白的发带,洗去了污渍,重新束在墨琂颜微卷的、沾着零星颜料碎屑的发间。它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象征,更像是一面历经战火、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旗帜,标记着废墟中重建的坐标。工作室里,那幅占据了大半面墙的巨作——《断藤与微光》——已然完成。

画布上,那些由深红、暗紫与浓黑交织而成的、粗粝扭曲的藤蔓,如同无数道凝固的创痛与挣扎的呐喊,从深渊般的底色中奋力向上虬结、攀爬。断口处狰狞,倒刺尖锐,布满了深灰色的、如同痂痕般的肌理,无声诉说着被暴力摧折的过往。然而,就在这满目疮痍的枯槁与绝望之中,几簇微小却异常鲜活的翠绿新芽,正顽强地从裂缝和断口处探出。它们被挤压在粗粝的枝干和尖锐的倒刺之间,姿态扭曲却充满不屈的生命力。其中一片最稚嫩的叶尖上,一点用最纯净钛白点出的、微不可察却异常璀璨的光点,如同刺破绝望夜幕的启明星,坚定地指向画布顶端那片象征虚无或天空的灰白。

墨琂颜站在画前,目光沉静,如同审视一片刚刚平息战火、硝烟尚未散尽的焦土。工作室的空气里,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依旧浓烈,但多了一种沉淀后的肃穆。距离《城市艺志》那篇小范围引起涟漪的专题报道,又过去了数月。这期间,墨琂馨小心翼翼地过滤着外界越来越多的探询和邀约,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守护着妹妹这方用痛苦浇灌出的、脆弱而珍贵的创作净土。

直到一个秋意渐深的下午,墨琂馨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几乎是冲进了工作室。

“琂颜!成了!成了!”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手里挥舞着一份打印的邮件,“‘边缘’画廊!你知道‘边缘’吗?就是那个专做先锋实验艺术、特别有格调也特别难进的私人画廊!他们的艺术总监,徐岚!亲自给我发的邮件!”

墨琂颜正蹲在地上,整理着散落的画笔,闻言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墨琂馨毫不在意妹妹的冷淡,迫不及待地念道:“……我们被‘Y.Y.’女士作品中蕴含的原始生命力和极具个人化的痛苦美学所深深震撼。其画作所展现的,绝非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将个体在巨大创伤下的精神裂变与顽强重生,升华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视觉史诗……‘边缘’画廊诚挚邀请‘Y.Y.’女士,于本年度十二月,举办首次个人作品展!我们将提供A级展厅及全力推广……”

个人展!

“边缘”画廊!

A级展厅!

这几个词的分量,墨琂馨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真正的、被专业艺术圈认可的入场券!意味着妹妹的心血,终于有机会走出这间破旧的工作室,在更广阔的天地间接受审视,发出自己的声音!

“琂颜!你听到了吗?是个人展!在‘边缘’!” 墨琂馨蹲到妹妹身边,眼睛亮得惊人,“徐岚总监说,她是在一个朋友的工作室偶然看到那期《城市艺志》,然后辗转托人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她说你的画……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弗里达·卡罗,那种用血肉在画布上书写生命的强度!”

墨琂颜整理画笔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兴奋的姐姐,落在那幅巨大的《断藤与微光》上。弗里达·卡罗?那个一生被病痛和情感折磨、却将痛苦淬炼成不朽艺术的墨西哥女画家?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表情。有淡淡的嘲讽,也有一丝……被理解的微澜。

“需要……很多画。”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个人展不是儿戏,需要足够数量、足够分量的作品支撑起整个空间。

“我知道!我知道!” 墨琂馨用力点头,“时间有点紧,十二月……现在是十月了。但徐总监说了,看中的就是你现阶段这种爆发力和纯粹性,时间紧反而可能保留最原始的力量!她愿意等!我们可以挑选你现有的作品,再集中创作几幅新的!画廊那边会全力配合运输、装裱、布展!”

墨琂颜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室角落堆放的那些覆盖着防尘布的画作。每一幅下面,都封印着一段撕心裂肺的记忆,都浸透了她的血泪。将它们公之于众,无异于将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剖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但……那又如何?

她重新低下头,拿起一支中号猪鬃笔,在旁边的废纸上用力地顿了两下,留下两个浓重的黑色印记。

“好。” 一个单音,干脆利落。没有激动,没有忐忑,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既然要展,那就展得彻底!让那些痛苦,那些挣扎,那些废墟中开出的、带着血色的花,都见见光!

接下来的两个月,墨琂颜进入了更加专注、甚至近乎封闭的创作状态。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宣泄,而是开始更深入地挖掘和梳理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复杂情感。她以《断藤与微光》为核心意象,创作了一系列衍生作品。

有聚焦于“藤蔓”局部的——《韧》:画面中央只有一截断裂后又顽强生出新芽的藤蔓,背景是极简的深灰,突出那种在绝境中迸发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有描绘“微光”的——《星尘》: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黑背景上,无数极其微小的、用不同白色(钛白、锌白、冷白)点出的光点,如同散落的星尘,渺小却执着地抵抗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也有更具象地指向秀敏的——《笼中鸟》:一个用极其纤细脆弱线条勾勒的柠檬黄鸟笼,笼中一只翅膀低垂的小鸟剪影,鸟笼外,一只同样用柠檬黄勾勒的、张开的手掌,试图触碰,却被无形的、深灰色的栅栏阻隔。画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温柔的守护欲。

还有一幅,她命名为《回声》。画面上没有人形,只有大片大片扭曲、流动的深红色块,如同凝固的血浪,在画布上翻涌、撞击。而在“血浪”的深处,隐隐约约透出几道极其模糊、却异常坚韧的白色笔触,像是被淹没的呼喊,又像是永不消失的回响。

每一幅作品,都是她灵魂深处某个隐秘角落的切片。墨琂馨负责与画廊沟通、挑选作品、安排运输、处理合同等一切繁琐事务。她看着妹妹在画布前日益消瘦却眼神愈发锐利沉静的身影,心疼之余,更多的是震撼和敬畏。她知道,妹妹正在用画笔,打一场属于自己的、无声的战争。

布展的日子终于到来。

“边缘”画廊位于城市新兴的艺术区,由一座旧仓库改造而成,保留了部分粗犷的工业痕迹,高挑的空间和裸露的砖墙,与墨琂颜作品中那种原始、粗粝、充满力量感的特质不谋而合。

墨琂颜亲自参与了布展。这是她的战场,她的表达,容不得丝毫偏差。她拒绝了画廊提供的专业灯光师,自己拿着测光仪,在空旷的展厅里反复调试。她要让每一束光,都精准地打在画作最需要强调的肌理和色彩上,让那些堆积的颜料、刮刀的痕迹、流淌的色块,在光影下呈现出最震撼人心的效果。

《断藤与微光》作为核心作品,被安置在主展厅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当巨大的画布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固定,画廊顶部的射灯按照墨琂颜的要求,以精确的角度投射下来时——

整个展厅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粗粝扭曲的藤蔓在光影下呈现出惊人的立体感和触感,那些深红的“伤口”、暗紫的“淤痕”、浓黑的“绝望”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呼吸,在搏动!而藤蔓缝隙中那几簇翠绿的新芽,在聚光灯下,那抹纯净的绿色仿佛要流淌出来,叶尖上那一点钛白的光点,更是璀璨得如同实质,刺破展厅的昏暗,直抵人心!一种强烈的、悲怆与希望交织的、令人窒息的视觉冲击力,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画廊总监徐岚,一位气质干练、眼光毒辣的中年女性,站在画前,久久无言。她见过太多艺术,太多所谓的“先锋”和“实验”,但眼前这幅画所蕴含的、那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痛苦呐喊和顽强不屈,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头皮发麻的震撼。她看向站在一旁、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正专注调整另一幅画角度的墨琂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布展持续了三天。墨琂颜几乎不眠不休,像一个苛刻的将军,审视着展厅的每一个细节。当最后一幅画《回声》被固定在墙上,最后一盏射灯的角度被确认无误,她站在空旷的展厅中央,环顾四周。

她的作品,那些由痛苦、绝望、挣扎、守护和微弱希望凝结而成的色彩与痕迹,此刻静静地悬挂在冰冷的墙面上,在精心设计的光影下,沉默地诉说着。展厅里弥漫着新油漆、木材和画布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

开幕式定在周五晚上。

墨琂馨提前一天把墨琂颜从工作室“绑架”了出来,拖到市中心一家格调简约的造型工作室。

“今晚很重要!琂颜!” 墨琂馨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这是你的战场!你需要一个配得上你作品的‘亮相’!不是为了取悦谁,是为了尊重你自己,也尊重那些画!”

墨琂颜像个提线木偶,任由造型师摆布。洗头,吹干,做简单的护理。她没有选择华丽的礼服,而是挑了一件剪裁极其利落、质地挺括的深灰色棉麻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颜色沉静,如同她画布上的底色,衬得她愈发清瘦苍白。造型师试图给她化妆,被她淡淡地拒绝了。她只允许在干燥的唇上涂了一层无色的润唇膏。

最后,是头发。

造型师看着镜子里墨琂颜那头微卷、略显凌乱的长发,建议道:“墨小姐,您的脸型很美,把头发挽起来会更显气质,也更有精神……”

“不用。” 墨琂颜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她抬起手,从随身带来的旧帆布包里,取出了那条月白的发带。

在造型师和墨琂馨的注视下,她对着镜子,极其熟练而珍重地,将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月白发带,重新束在了自己微卷的长发上。动作自然,仿佛它从未离开。

镜子里的人,清瘦,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疲惫痕迹。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华丽的衣饰。只有一件深灰色的素裙,一条旧旧的月白发带。然而,那双眼睛——曾经布满血丝、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沉静,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疏离,却又燃烧着一种内在的、不容忽视的火焰。那是一种经历了地狱熔炉淬炼后,脱胎换骨般的气质——清冷依旧,却不再是不谙世事的仙气,而是一种带着伤痕的、坚韧的、如同寒风中挺立的青松般的凛然与力量。

墨琂馨看着镜中的妹妹,眼眶瞬间红了。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墨琂颜。那个在废墟中浴火重生的艺术家。那条发带,是她的勋章,也是她的战旗。

“走吧。” 墨琂颜转过身,声音平静无波。

“边缘”画廊门口,已是灯火通明。精心设计的海报上,是《断藤与微光》极具冲击力的局部特写,旁边是醒目的艺术字体:“Y.Y.:废墟之上的生长 首次个人作品展”。

时间尚早,但已有不少收到邀请函的宾客陆续抵达。艺术圈的人士总是习惯性地早到,以便在开幕酒会的社交高峰前,能相对安静地欣赏作品。画廊内部灯光调得比布展时明亮一些,但依然营造出一种沉静、聚焦的氛围。舒缓的现代音乐在空间里流淌,侍者托着盛有香槟和果汁的托盘穿梭其中。

墨琂颜和墨琂馨从侧门进入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墨琂颜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展厅中央的《断藤与微光》。在精心布置的灯光和周围人群的衬托下,这幅巨作仿佛拥有了更强大的气场,无声地辐射着它的力量。

“徐总监在那边,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墨琂馨低声问。

墨琂颜微微颔首。两人朝着被几位衣着考究的男女围着的徐岚走去。

徐岚正与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交谈,看到她们,立刻露出热情而真诚的笑容,迎了上来:“Y.Y.!你终于来了!这位就是……”

她的目光落在墨琂颜身上,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眼前的女子,与她想象中的“痛苦艺术家”形象相去甚远。没有颓废,没有神经质。只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沉静力量,和那双仿佛能穿透表象的、带着距离感的眼睛。那条旧旧的月白发带,更是点睛之笔,让她整个人透着一种独特的、难以复制的故事感和艺术气质。

“这位就是我们的天才艺术家,Y.Y.,墨琂颜小姐!” 徐岚热情地向身旁的老者介绍,“琂颜,这位是苏文山教授,美院的资深教授,也是国内著名的艺术评论家。”

苏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墨琂颜,带着学者特有的审视,但很快,那审视便化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墨小姐,幸会。你的作品……令人震撼。”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特别是那幅《断藤与微光》。那种将个体创伤升华为普遍生命困境的能力,那种在绝望中迸发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非常了不起!这让我想起了罗斯科早期的表现主义,但你的语言……更私人,也更具有东方哲学中‘向死而生’的悲怆感。”

如此高的评价,出自苏文山之口,分量极重。周围几位原本还在寒暄的宾客,目光瞬间聚焦到墨琂颜身上。

墨琂颜微微欠身,态度不卑不亢:“苏教授过誉了。我只是……画出了我感受到的东西。” 她的声音平静,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故作谦虚,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淡然。

“感受?不,这不仅仅是感受。” 苏教授摇摇头,目光再次投向《断藤与微光》,“这是提炼!是升华!是用视觉语言构建的精神图谱!墨小姐,你的痛苦,成就了你的艺术厚度。但更难得的是,你没有沉溺于痛苦本身,而是从中开掘出了生命韧性的光芒。那几点新绿,那一星微光……画龙点睛,直指人心!” 他越说越激动,显然是被作品深深打动了。

周围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看向墨琂颜的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和一丝敬畏。能获得苏文山如此盛赞的新人,绝非凡品。

徐岚适时地引导着话题,将墨琂颜介绍给其他几位重要的藏家和策展人。墨琂颜应对得体,话语不多,但眼神沉静,气质卓然。她身上那种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疏离与力量的特质,以及那条旧发带带来的独特记忆点,让她在衣香鬓影、高谈阔论的开幕酒会上,显得如此与众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了一个低调却无法忽视的焦点。

墨琂馨则像一个尽职的经纪人,在一旁适时补充,化解一些过于专业的询问,同时敏锐地捕捉着各方反馈。她看到几位颇有实力的藏家已经在《韧》和《星尘》前驻足良久,低声交流,显然兴趣浓厚。

就在这时,墨琂馨的目光扫过展厅入口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到了两个绝对意想不到的身影!

墨父和墨母!

墨父依旧穿着他惯常的深色中山装,身姿挺拔,表情严肃,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墨母则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墨绿色旗袍,挽着丈夫的手臂,神情紧张而局促,眼神在富丽堂皇的画廊和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间游移,带着明显的不适应。他们的出现,与这个先锋艺术空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墨琂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完全没通知父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父亲那严厉的性格,看到妹妹这些充满了痛苦、撕裂、甚至有些“不吉利”的画作,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当场发难?让妹妹难堪?

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拦住父母,却被墨琂颜轻轻拉住了手臂。

墨琂颜也看到了父母。她的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沉静。她远远地看着父母在入口处略显茫然地站定,看着父亲那严肃的目光扫视着展厅,最终……定格在中央那幅巨大的《断藤与微光》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墨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那样站着,隔着人群,隔着距离,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画。目光锐利,如同在审视一份重要的商业文件。墨母紧张地攥紧了丈夫的手臂,担忧地看着女儿的方向。

墨琂颜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原地,同样沉默地回望着父亲。父女俩的目光,在充满了艺术喧嚣的展厅里,在那些扭曲挣扎的藤蔓和微弱却倔强的光芒映衬下,无声地交汇。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也没有温情。只有一种沉重的、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静默。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经年累月的隔阂,隔着彼此都无法理解的痛苦与坚持。

最终,墨父什么也没说。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墨琂颜的方向点了一下头。然后,他移开目光,带着依旧紧张的墨母,转身,默默地沿着展厅的边缘,一幅画、一幅画地看了下去。他的脚步很慢,看得很仔细,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专注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认可。

墨琂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眼眶却再次湿润了。她知道,父亲那个极其轻微的点头,对妹妹而言,意义可能比苏文山的盛赞更加重大。

墨琂颜收回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她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清水,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开幕式很成功。徐岚在聚光灯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盛赞墨琂颜是“废墟中开出的艺术奇葩”、“用生命体验浇筑视觉史诗的勇者”。苏文山教授也再次上台,从艺术史和哲学层面,对墨琂颜的作品进行了更深入的解读,将其定义为“后创伤时代个体精神重建的视觉宣言”,评价极高。

当晚,就有三幅作品被贴上了代表售出的红点。其中就包括那幅被苏教授盛赞的《韧》,以及一幅尺幅较小的《星尘》。买家都是颇有实力的新锐藏家。

墨琂颜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自己心血凝结的画作被贴上红点,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在自己的作品前或凝思、或惊叹、或拍照,心中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这些画承载着她的至暗时刻,如今却成了别人眼中的“艺术珍品”。这种割裂感,让她有些恍惚。

人群渐渐散去。墨琂馨忙着和徐岚以及几位意向藏家做最后的沟通。墨琂颜独自走到那幅《笼中鸟》前。柠檬黄的鸟笼,低垂翅膀的小鸟,栅栏外徒劳伸出的手……每一次看,都像有一根针,轻轻扎在心上。

“这幅画……让人心碎。”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墨琂颜侧头,看到一位穿着米白色羊绒衫、气质温婉的女士站在旁边,正专注地看着画,眼神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怜惜。

“谢谢。” 墨琂颜淡淡回应。

“我叫林薇,” 女士递过来一张名片,是一家知名艺术网站的资深编辑,“墨小姐,您的整个展览都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尤其是这幅《笼中鸟》,虽然尺幅不大,但那种温柔的守护和无法突破的阻隔感……太打动人了。这背后……似乎有一个特别的故事?”

墨琂颜看着名片,又看看眼前这位眼神真诚的女士,沉默了片刻。关于秀敏,她从未对外界提及过。

“是一个……需要守护的孩子。” 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声音很轻。

林薇了然地点头,没有追问,只是真诚地说:“您用艺术守护着她。这份守护,已经通过您的画,传递给了很多人。谢谢您带来这么有力量的展览。” 她留下一个温和的微笑,转身离开。

墨琂颜站在原地,看着《笼中鸟》中那只低垂翅膀的小小剪影,久久无言。用艺术守护?她真的守护得了吗?

展览开幕后,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

林薇所在的艺网在第二天就刊出了长篇深度报道,标题是:《Y.Y.墨琂颜:在断藤处点亮微光,于无声处听惊雷》。文章没有过度挖掘艺术家的隐私,而是将重点放在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和情感力量上,尤其浓墨重彩地分析了《断藤与微光》和《笼中鸟》所蕴含的深刻人文关怀,称墨琂颜“用最私人的痛苦,叩响了最普遍的共鸣之门”,“她的画布是战场,也是祭坛,供奉着生命的伤痕与不屈的尊严”。

紧接着,几家影响力更大的主流艺术媒体和都市文化周刊也纷纷跟进报道。标题一个比一个醒目:

《废墟中生长的荆棘玫瑰!新锐女画家墨琂颜震撼艺坛!》

《痛苦淬炼的艺术之光!‘边缘’画廊Y.Y.个展引发观展热潮!》

《她画出了时代的隐痛!墨琂颜:沉默者的视觉史诗!》

报道中,苏文山教授的评论被广泛引用,“后创伤时代个体精神重建的视觉宣言”这一评价,几乎成了墨琂颜作品的标签。她的名字“墨琂颜”和化名“Y.Y.”迅速在艺术圈乃至更广泛的文化圈层传播开来。她的经历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悲情的色彩——才华横溢的女艺术家,经历重大人生变故,蛰伏于陋室,将痛苦淬炼成震撼人心的艺术,一朝绽放,惊艳世人。

“边缘”画廊的预约观展电话被打爆。原本计划一个月的展期,因为持续高涨的热度,被徐岚果断延长至两个月。展厅里每天都人头攒动,尤其是周末,需要排队入场。人们站在那些充满力量感的画作前,或沉默凝思,或低声惊叹,或举起手机拍照。社交媒体上,关于#Y.Y.个展#、#废墟之上的生长#、#断藤与微光#的话题讨论度居高不下。

墨琂馨的电话也成了热线。采访邀约、合作请求、商业画稿邀约、甚至影视改编的初步接触……纷至沓来。她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处理器,筛选着信息,保护着妹妹不被过度打扰,同时谨慎地规划着下一步。

墨琂颜的世界,却似乎并未被外界的喧嚣真正打破。她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工作室里。只是,画架上的新画布,色调不再那么沉郁压抑。她开始尝试在深灰和浓黑的底色中,加入更多层次的蓝——从象征忧郁的钴蓝,到象征冷静的群青,再到象征希望和深远的湖蓝。笔触也不再那么狂暴,多了些克制和思考的痕迹。她画了一幅新的藤蔓,命名为《攀援》。藤蔓的姿态依旧扭曲,但向上攀爬的趋势更加明确,新生的翠绿叶片也更多了些,虽然依旧被粗粝的枝干包围,却显得更有生机。

她不再拒绝所有采访,但只接受文字访谈,且要求问题必须提前审阅,避开私人领域,只谈创作。当被问及那条标志性的月白发带时,她只是淡淡地回应:“它记录着过去,也提醒着现在。”

她的经济状况有了显著改善。画作的销售分成、一些稿酬,让她不再为颜料和房租发愁。墨琂馨帮她开了一个专门的账户,管理着这些收入。墨琂颜只提出一个要求:定期从账户里划出一笔钱,存入另一个单独的账户。那个账户的名字,叫“秀敏的未来”。

名声带来的不仅是机遇,也有审视和压力。艺术圈内开始出现一些不同的声音。有人赞誉她是“天才”、“时代的良心”,也有人批评她的作品“过度沉溺于个人痛苦”、“缺乏更广阔的社会视野”、“技巧上尚有瑕疵”。对于赞誉,墨琂颜置若罔闻。对于那些批评,她偶尔在墨琂馨筛选后看到,也只是沉默地翻过,眼神平静无波。她的战场在画布上,不在口舌之争中。她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这就足够了。

一天下午,墨琂馨带着一本新出的、刊登了墨琂颜专访的知名艺术杂志来到工作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杂志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妹妹面前。

“琂颜……你看这个。”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那是一则文化简讯,篇幅不大,夹在几则演出信息中间。标题是:《仁川特殊教育学校引进创新康复项目,成效显著》。

墨琂颜的目光扫过标题,并未在意。直到她的视线落在简讯配发的一张不大的新闻图片上——

画面背景像是一个复健室,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人在做着器械训练。而在画面的边缘,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侧影,正微微侧头,看向窗外。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脸,而且距离较远,但那个轮廓,那种沉静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气质……

墨琂颜拿着杂志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顾清梧!

是她!

照片很模糊,报道也语焉不详,只说仁川那边引进了新项目,效果不错。但墨琂颜的视线,却死死地钉在那个模糊的侧影上,仿佛要穿透纸面,看清她此刻的神情,看清她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下,是否真的如她所愿,走向了“希望渺茫”的康复之路?她……能站起来了吗?哪怕一点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无数被她强行压抑、深埋心底的画面和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翻涌起来!那些相依的温暖,那些争吵的痛苦,那封冰冷的“绝笔”,秀敏被送走时绝望的呼喊……

她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恢复了沉静。她将杂志合上,轻轻放在一旁的工作台上,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资料。

“姐,”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下周去看秀敏的时间,帮我约在下午吧。上午……我想去趟图书馆查点资料。”

墨琂馨看着妹妹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

几天后,墨琂颜如约来到“阳光之家”。

深秋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保育院活动室的大玻璃窗洒进来。秀敏远远看到墨琂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鹿,放下手中的蜡笔,飞扑过来!

“琂颜姐姐!”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一把抱住墨琂颜的腿,仰着头,大眼睛亮晶晶的,“你终于来了!秀敏好想你!”

墨琂颜蹲下身,将秀敏小小的身体拥入怀中,感受着她温软的体温和毫无保留的依赖,心头涌起一阵暖流和更深的怜惜。“姐姐也想秀敏。” 她柔声说,轻轻抚摸着秀敏柔软的头发。秀敏似乎长高了一点,小脸上也多了些红润,看来保育院在基本照料上还算尽责。

“姐姐!你看!这是老师今天教我们画的!” 秀敏迫不及待地拉着墨琂颜的手,来到她的小桌子前。桌面上铺着几张画纸,上面用蜡笔画着太阳、房子、小花和小人。虽然稚嫩,但色彩明亮,线条也比以前流畅了一些。

“画得真棒!” 墨琂颜由衷地夸奖,拿起其中一张,“这个小房子画得特别漂亮!”

“这是我们的家!” 秀敏指着画纸中央一个用红色蜡笔画的、歪歪扭扭但很用心的房子,旁边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依旧是她熟悉的“火柴人”风格——高个子扎辫子的是“姨母”,矮个子穿裙子的是“秀敏”,长头发的是“琂颜姐姐”。

“姨母的病好了吗?” 秀敏放下画,依偎在墨琂颜怀里,小脸上满是期盼,小声问,“她什么时候……来接秀敏回家呀?秀敏在这里……学会了写好多字,还会背诗!老师都夸我聪明!秀敏……可以帮姨母做很多事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深藏的渴望。

墨琂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每次面对这个问题,都像在揭一次未愈的伤疤。她只能用力抱紧秀敏,声音有些发紧:“姨母……还在很努力地治病。等姨母再好一点,姐姐一定带秀敏去看她,好不好?”

“哦……” 秀敏的小脑袋靠在墨琂颜肩上,轻轻应了一声,大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姐姐再教我画画吧!我要画一幅最漂亮的画,等姨母病好了送给她!”

“好!” 墨琂颜压下心头的酸涩,笑着答应。她拿出带来的新画本和一套更专业的儿童水彩笔,开始耐心地教秀敏一些简单的构图和调色技巧。秀敏学得很认真,小脸因为专注而微微发红。

温馨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探视时间快结束时,秀敏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画笔,从自己小床的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小的、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块。

“姐姐,” 她把纸块塞到墨琂颜手里,声音很小,带着一丝紧张和神秘,“这个……给你。是……是莉莉给我的。她说……不能让别人看到。”

墨琂颜有些疑惑地接过纸块。触手有些潮湿,显然被藏了很久。她看了一眼秀敏紧张又带着点害怕的眼神,没有当场打开,只是轻轻握在手心,点点头:“好,姐姐回去看。”

离开保育院,坐进出租车里,墨琂颜才小心地展开那个被秀敏攥得有些发软的纸块。

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字迹稚嫩,笔画颤抖,有些地方还被泪水洇开了模糊的痕迹,但依旧能辨认出内容:

**“救救我 李老师晚上锁门 好黑 我怕”**

没有署名,只有这短短一行字。

墨琂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李老师?

锁门?

好黑?怕?

这绝不是秀敏的字!是那个叫“莉莉”的孩子写的?她遭遇了什么?秀敏为什么这么紧张地把纸条给她?那个李老师是谁?晚上锁门是什么意思?

无数可怕的猜想瞬间涌入脑海!福利院虐待?体罚?关禁闭?甚至……更不堪的黑暗?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刚才在保育院看到的那些表面上的“整洁”和“秩序”,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秀敏紧张的眼神,莉莉偷偷传递的求救纸条……

阳光之家!

这挂着“阳光”招牌的地方,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阴暗?!

她必须弄清楚!

她绝不能让秀敏,让那些孩子,在这种恐惧中生活!

墨琂颜猛地抬起头,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不去原来的地址了。麻烦你,调头!回刚才的‘阳光之家’!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急切。

出租车一个急转弯,朝着来路疾驰而去。墨琂颜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锐利如刀,那条月白的发带在疾风中微微飘动。

守护?

不,这不仅仅是守护了。

这是一场必须立刻开始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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