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的马车刚在程家门口停稳，书瑶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她撩起裙摆跨过门槛——这个不淑女的动作让门房老赵瞪大了眼睛。
"祖宗家法还要不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正厅咆哮，"女人插手工厂事务，成何体统！"
书瑶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走进去。厅内乌压压站了十几位程家族老，瑞秋独自站在中央，西装皱巴巴的，眼下挂着青黑。程夫人坐在主位，脸色苍白。
"少奶奶回来了！"春桃故意高声通报。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来。书瑶感到一阵眩晕——这些眼神里有轻蔑，有厌恶，有幸灾乐祸，像无数根针扎在她皮肤上。但她没有低头，而是缓步走到瑞秋身边站定。
"正好，"最年长的族老敲着拐杖，"宁小姐自己说，是不是你怂恿瑞秋买那些洋机器？"
瑞秋皱眉："三叔公，这事与书瑶无关..."
"我在问她！"拐杖重重杵地。
书瑶感到瑞秋的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他站在梨树下说"这婚姻非我所愿"时，也是这样颤抖着。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机器是我建议买的。"书瑶清晰地说。
满堂哗然。瑞秋猛地转头看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海关扣押是因为申报文件不全，"书瑶继续道，"而这部分工作一直是林氏银行负责。"她看向那位三叔公，"您若真要追究，不如先问问林小姐为何突然撤走翻译人员？"
"放肆！"三叔公涨红了脸，"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外头的事..."
"《周易》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书瑶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诗经》亦言：'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夫妻协力本是天经地义，何来内外之分？"
一位戴圆眼镜的族老突然插话："听说宁小姐在工厂与工人同吃同住？"
"确有此事。"书瑶坦然道，"三日教会二十名女工新针法，赶出外商订单样品。"她看向瑞秋，"这事程少爷可以作证。"
瑞秋喉结滚动，终于开口："书瑶帮了大忙。"
"荒唐！"三叔公拍案而起，"程家百年清誉，岂能..."
"三叔，"程夫人突然出声，"您可还记得先夫临终前的话？"她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他说瑞秋与书瑶的婚事，是程家未来的希望。"
信纸在众人手中传阅，书瑶瞥见"新旧融合""实业兴邦"等字眼。她心跳加速——这竟是程父的遗言！
族老们面面相觑，最终三叔公冷哼一声："机器修不好，说什么都是白搭！"说完拂袖而去，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厅内重归寂静。瑞秋转向书瑶，声音沙哑："为什么揽责？"
书瑶从袖中取出张纸条："春桃说，林小姐今早带机械师去了码头。"
瑞秋脸色骤变，抓起外套就往外冲。书瑶拉住他："等等，我有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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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码头热浪滚滚。瑞秋站在海关仓库外，第无数次看怀表——约好的德国机械师迟迟未到。仓库里那批瑞士机器再不检修，就要错过棉纱旺季。
"少爷！"老周满头大汗跑来，"汉斯先生电报，说船期延误..."
瑞秋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顿时渗出血珠。这时，一阵熟悉的铃铛声传来。他转头，看见书瑶从马车上跳下，身后跟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这是我父亲厂里的老师傅，"书瑶快步走来，"修了四十年纺织机。"
最年长的老师傅已经蹲下来检查零件："洋玩意儿，但原理差不多。"他从工具箱取出锉刀，"给我两天，能暂时运转。"
瑞秋呆立原地。书瑶的额发被汗水粘在脸颊，阳光在她眼中折射出琥珀色的光。他突然想起什么："你父亲怎么会..."
"我用《女诫》换的。"书瑶微微一笑，"抄了五百遍，他终于相信我还是个好女儿。"
老师傅们很快投入工作。瑞秋想去帮忙，却被书瑶拉住："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可是..."
"你三天没合眼了。"书瑶递上手帕，"工厂那边需要你坐镇。"
瑞秋接过手帕，熟悉的薰衣草香扑面而来——是她一直用的那种。他突然意识到，这半个月来，他所有干净的手帕都是这种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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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情况比瑞秋想象的更糟。林薇的父亲突然宣布提前收回贷款，工人们聚在厂门口讨薪。瑞秋正要上前，却看见春桃站在木箱上大声宣读什么。
"...少奶奶说了，薪水今日酉时前一定发放！请大家先回车间..."
工人们议论纷纷，但居然真的陆续散去。瑞秋走近，春桃吓得差点从箱子上摔下来。
"少爷！我、我只是..."
"书瑶安排的？"
春桃点头："小姐抵押了嫁妆首饰，钱已经送去银行兑换了。"她压低声音，"小姐还说，别告诉您是她的私房钱..."
瑞秋胸口发紧。他转身走向车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这半个月来，书瑶在做什么？她何时联系了银行？她怎么知道工人们今天会闹事？
车间里，女工们居然还在正常工作。看见瑞秋，她们纷纷围上来：
"少爷，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教新花样？"
"少奶奶答应教我们认字呢！"
"上次少奶奶给我的药膏真好用，我闺女手上的冻疮..."
瑞秋恍惚地应付着，走到办公室才看见桌上整齐摆放的文件——每张都贴着便签，书瑶清秀的字迹标注着处理建议。最上面是林氏银行的催款函，旁边是张纸条：
"可先用码头3号仓库存货抵押，按去年价估值应足够。——S.Q."
S.Q.——Shu Yao Qiu。她甚至给自己起了英文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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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机器终于勉强运转。瑞秋在办公室核对最后一笔账目时，窗外已繁星满天。门吱呀一声开了，书瑶端着餐盘走进来。
"吃点东西吧。"她放下餐盘，上面是简单的阳春面和一小碟酱菜。
瑞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没进食。面条热气腾腾，汤底清澈见底，飘着几粒葱花——正是他喜欢的做法。
"你记得我不爱吃油腻？"
书瑶点头："娘告诉我的。"她在对面坐下，"老师傅说机器还能撑半个月，但需要订购新零件。"
瑞秋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突然噎住了。书瑶连忙递上茶水，两人的手指在杯壁相触，又同时缩回。
"谢谢。"瑞秋低声说，"为了一切。"
书瑶微笑："应该的。"
"不，不应该。"瑞秋放下筷子，"我之前那样对你...你为何还..."
"因为我看到了真实的你。"书瑶直视他的眼睛，"在工厂里，为了保住工人们的饭碗拼命工作的你，才是真正的程瑞秋。"
月光透过窗户，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分界线。瑞秋突然伸手，越过那条线，握住了书瑶的手。
"我何其有幸。"
书瑶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回握："我们都在成长。"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悄悄爬上地平线。工厂的汽笛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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