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铁门在书瑶身后轰然关闭，震得她耳膜生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机油、棉絮和汗水的热浪，还有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上百台织布机同时运转的动静，比雷雨还要骇人。

"少奶奶？"门房老赵瞪大眼睛，"您怎么..."

书瑶攥紧瑞秋的怀表，丝绸手帕已经被汗水浸透。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靛蓝旗袍——耐脏，又不会太像下人。可站在这里，她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像一幅工笔画被硬生生贴进了油布里。

"我送怀表给...给瑞秋。"她声音细如蚊蚋，几乎被机器声吞没。

老赵挠挠头："少爷在二号车间，我带您去。"

穿过堆满棉纱的仓库时，几个女工停下手中的活计，交头接耳。书瑶听见"小脚""绣花枕头"之类的字眼，后背绷得笔直。她今天特意穿了双加厚的绣花鞋，走路时仍能感觉到缠足处钻心的疼。

二号车间比仓库更热。蒸汽管道纵横交错，像巨兽的血管。瑞秋站在一台巨大的机器前，正和几个穿工装的男人讨论什么。他卷起袖管，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沾着机油，眉头紧锁——这是书瑶从未见过的模样。

"少爷！"老赵扯着嗓子喊，"少奶奶来了！"

瑞秋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快步走来，声音压过机器轰鸣："你怎么来了？"

书瑶递上怀表："春桃说...这个很要紧。"

瑞秋接过怀表，指尖上的机油在银壳上留下指纹。他看了眼书瑶苍白的脸色和汗湿的鬓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跟我来。"

车间办公室安静得多。瑞秋倒了杯凉茶给她："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书瑶小口啜着茶，喉咙火辣辣的疼："我...我想看看。"她鼓起勇气抬头，"你每天在忙什么。"

瑞秋挑眉，正要说话，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冲进来："程先生！瑞士的杜博先生提前到了，但翻译突然腹痛..."

瑞秋咒骂一声，抓起外套就要走，却在门口停住。他转身看向书瑶："你...能帮忙吗？"

书瑶心跳如擂鼓。她只学了三个月英文，连日常对话都结结巴巴。可瑞秋眼中的急切让她无法拒绝。

"我试试。"她放下茶杯，手抖得溅出几滴。

会客室里，杜博先生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书瑶，他眼睛一亮："程太太！琴声小姐！"

书瑶行了个礼，用英文艰难开口："Welcome...Mr.Dubois...Please...sit."（欢迎...杜博先生...请...坐）

接下来的半小时堪称煎熬。书瑶绞尽脑汁回忆每个单词，瑞秋则用图纸和手势辅助解释。当谈到布料花纹时，书瑶突然灵光一现，从手袋里取出绣绷——上面是她正在绣的《百蝶图》。

"Design...like this?"（设计...像这样？）她指着蝴蝶翅膀的渐变色彩。

杜博先生凑近细看，突然拍案叫绝："Genius!（天才！）用刺绣技法做印花模板！"他激动地对瑞秋说，"程先生，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东方元素！"

瑞秋惊讶地看向书瑶，嘴角不自觉上扬："你还会什么花样？"

"梅兰竹菊...云纹...回字纹..."书瑶一个个数着，突然想起什么，"还有...凤凰羽毛的...鳞状排列..."

杜博先生当场签下追加订单。送客时，他握着书瑶的手说："程太太，您该去欧洲看看博物馆，那里的中国藏品需要您这样的眼睛。"

回办公室的路上，瑞秋突然问："你怎么想到带绣绷？"

书瑶耳根发热："习惯...随身带着。"其实是今早特意准备的，她预感到或许能用上。

瑞秋若有所思地点头，推开办公室门，却见林薇翘着腿坐在他的椅子上。

"哟，程太太也来视察工厂？"林薇红唇微扬，目光扫过书瑶的绣花鞋，"这种地方不适合闺阁小姐呢。"

瑞秋皱眉："有事？"

林薇站起身，裙摆像红酒般流动："家父让我来谈贷款展期。"她凑近瑞秋，压低声音，"不过我们可以...私下聊。"

书瑶识趣地后退："我先回去了。"

"等等。"瑞秋叫住她，"一会儿有车回城，你搭那个走。"顿了顿又补充，"今天...谢谢。"

林薇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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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书瑶正在梳头，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少爷问您要不要一起去工厂！"

书瑶手一抖，扯下几根青丝。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眼下还带着昨日的疲惫，但眸子却出奇地亮。

"跟他说...我马上好。"

马车颠簸的路上，瑞秋一直在看文件，书瑶则偷偷打量窗外的街景。这是她婚后第一次不以回娘家为目的出门，连空气都显得格外清新。

"昨天那个花纹，"瑞秋突然开口，"能教工人绣吗？"

书瑶一怔："可以...但需要时间。"

"你有三天。"瑞秋合上文件，"杜博先生要样品。"

纺织厂今天安静些——部分机器在检修。书瑶被带到女工车间，二十多个姑娘好奇地打量她。

"这是少奶奶，"工头老周不情不愿地介绍，"来教新花样。"

书瑶深吸一口气，拿起绣绷示范。起初女工们拘谨又生疏，但当她耐心地手把手教第三个姑娘时，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少奶奶的手真巧！"一个圆脸姑娘惊叹。

书瑶微笑："叫我书瑶就好。"她轻轻拆开自己绣错的一针，"错了不要紧，拆了重来。"

午休时，女工们围着她问东问西。有人好奇地问："少奶奶怎么愿意来我们这种地方？"

书瑶看着车间窗外——那里正对着瑞秋的办公室，隐约可见他伏案的背影："我想...多了解他的世界。"

下午瑞秋来检查进度时，惊讶地发现书瑶已经教会了五个女工基本针法，桌上摆着三块成品布样。

"不够精细。"他拿起一块评价道。

书瑶摇头："机器印花不需要太精细，重要的是..."她展开设计图，指着蝴蝶翅膀的渐变处，"这种色彩过渡感。"

瑞秋凝视图纸，突然问："你学过绘画？"

"只学过工笔。"书瑶轻声答，"父亲请过先生。"

瑞秋若有所思地点头，临走时丢下一句："明天还来吗？"

书瑶怔住了。这是婚后他第一次询问她的行程。

"来。"她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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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书瑶正在教最后几个女工，车间突然骚动起来。林薇踩着高跟鞋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穿制服的银行职员。

"程太太真是...亲民。"林薇环视简陋的车间，用手帕掩住鼻子，"这种粗活也亲自做？"

书瑶平静地继续绣花："林小姐有事？"

林薇走近，突然抓起一块成品布料："这就是延误交货的借口？手工绣花？"她冷笑，"程少爷的工厂什么时候倒退回前清作坊了？"

女工们噤若寒蝉。书瑶放下绣绷，站起身与林薇平视："这是特殊订单样品，不影响正常生产。"

"哦？"林薇挑眉，"那你可知因为你们延误，林家银行有权收回贷款？"

书瑶心跳加速，但声音很稳："合同写明样品交付期限是明天中午前。"

林薇一愣，显然没料到书瑶了解合同细节。

"书瑶说得对。"瑞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大步走来，身上还沾着机油，"林小姐，请到办公室谈。"

林薇脸色变了变，又挂上笑容："好啊。"临走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下书瑶，低声道，"别以为会绣花就了不起。"

书瑶踉跄一步，绣花针在指尖扎出个血珠。她默默吮掉，继续指导女工。直到深夜，最后一块样品终于完成。

瑞秋送走林薇后回来验收，看到书瑶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成品。他轻轻抽出来，发现是只绣到一半的蝴蝶，翅膀上用罕见的"抢针"技法绣出了金属光泽——正是杜博先生要求的特效。

"少爷..."老周欲言又止，"少奶奶这三天...只睡了不到六个时辰。"

瑞秋凝视书瑶疲惫的睡颜，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肩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缠足变形却依然努力站立的双脚上，也照在那只未完成的蝴蝶上——它正振翅欲飞。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