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潮气浸透了书瑶的绣线,她第三次重穿针眼仍告失败。窗外雨声渐歇,月光从云缝中漏下来,正好照在西厢书房的窗棂上——那里还亮着灯。
"春桃,把莲子羹热一热。"书瑶放下绣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春桃打着哈欠:"小姐又要给少爷送宵夜?这都连续七天了..."
书瑶没答话,只是对着铜镜抿了抿鬓角。自从收到古琴和辞典后,她每晚都会找各种理由去书房。有时是送宵夜,有时是请教英文单词,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做针线,听瑞秋写字的沙沙声。
端着托盘走到书房门口,书瑶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这批机器必须下周到货!"瑞秋的声音紧绷如弦。
"林氏银行突然撤资..."一个陌生男声答道,"林小姐说除非您亲自去谈..."
书瑶进退两难,正犹豫时,门猛地被拉开。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匆匆走出,差点撞翻她手中的托盘。
"抱、抱歉!"书瑶踉跄后退,热汤溅在手背上。
瑞秋一个箭步冲过来接过托盘:"烫到了?"他抓起她的手查看,指腹轻轻擦过发红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书瑶心跳漏了一拍。
"没事..."她慌忙抽回手,"我再去盛一碗。"
"不用了。"瑞秋侧身让她进来,"正好有事问你。"
书房里弥漫着咖啡和雪茄的味道,书瑶瞥见桌上摊开的文件——全是英文,有几个单词她认得:"Bank(银行)"、"Loan(贷款)"、"Emergency(紧急)"。
瑞秋顺着她的目光,突然问:"你能看懂多少?"
书瑶耳根发热:"只认得几个词..."
"已经很好了。"瑞秋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我像你这么大时,英文也只会'Hello'和'Thank you'。"
书瑶惊讶地抬头,第一次看见他脸上不带嘲讽的表情。月光透过窗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显得没那么冷峻了。
"坐。"瑞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靠在书桌边缘,"听说你每天跟着收音机学英文?"
书瑶绞着手指点头。她没说的是,为了不打扰别人,她都是半夜躲在被窝里用最低音量听,耳朵都压得生疼。
瑞秋突然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这些比辞典容易入门。"最上面是一本《鲁滨逊漂流记》的中英对照版,书角已经翻得起毛边。
书瑶小心翼翼地接过,翻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To my son, Christmas 1919"——是瑞秋母亲的字迹。
"我母亲是教会女校毕业的。"瑞秋的声音飘得很远,"她总说知识是女人最好的首饰。"
书瑶胸口发紧。她想起程夫人说过,瑞秋母亲是投江自尽的。那本《鲁滨逊漂流记》的扉页上有一滴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是雨是泪。
"谢谢。"她轻声说,将书紧紧抱在胸前。
瑞秋点点头,回到书桌前继续工作。书瑶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在关门的一瞬间,她看见瑞秋拿起母亲留下的书,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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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已过,书瑶仍伏在案前,就着油灯如饥似渴地读着《鲁滨逊漂流记》。英文部分她只能看懂三四成,但对照着中文翻译,竟也读得津津有味。当读到鲁滨逊在沙滩上发现脚印时,她吓得差点叫出声。
"少奶奶还没睡?"窗外突然传来陈妈的声音。
书瑶慌忙把书塞到枕头下:"就睡了。"
陈妈狐疑地看了眼她鼓起的被褥,没再多问。脚步声远去后,书瑶长舒一口气,却再不敢点灯夜读。她摸着黑躺下,梦里全是荒岛和脚印,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教她认英文字母。
第二天清晨,书瑶正在给程夫人梳头,陈妈端着茶进来:"老夫人,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夫人闭着眼:"说。"
"少奶奶她..."陈妈瞥了书瑶一眼,"夜里偷看洋书,今早我收拾房间,发现枕头底下藏着这个。"她掏出一本《鲁滨逊漂流记》。
书瑶的手僵在半空,梳子上缠着几根花白的头发。她昨晚明明把书藏在了床垫下,陈妈竟翻了出来。
程夫人睁开眼,接过书翻了翻:"这是我儿子的书。"
"洋人的东西会坏人心术..."陈妈压低声音,"上回李府少奶奶就是看了洋小说,跟人私奔..."
"够了。"程夫人突然打断,"书瑶,这书是瑞秋给你的?"
书瑶跪下来:"是儿媳自己偷拿的,不关瑞秋的事。"
程夫人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吧。我年轻时也偷看过《茶花女》。"她把书还给书瑶,"只是别熬太晚,伤眼睛。"
陈妈脸色铁青地退下。书瑶捧着失而复得的书,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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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书瑶正在后院晾晒被褥,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乐声从前厅传来——像是琴声,却又更加浑厚悠扬。她循声而去,发现瑞秋蹲在一个大木箱前摆弄着什么。
"这是...?"书瑶忍不住问。
瑞秋回头,额前垂下一绺黑发,难得显出几分少年气:"留声机,美国带来的。"
书瑶好奇地凑近,看见一个铜喇叭连着木箱,箱子里有张黑色圆盘在旋转,发出她从未听过的旋律——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似溪流潺潺。
"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瑞秋介绍道,手指随着节奏轻敲箱体。
书瑶听得入神,不自觉道:"像《春江花月夜》,但更...更..."
"更激烈?"瑞秋挑眉。
书瑶点头:"中国曲子讲究含蓄。"
"西方音乐更直接。"瑞秋换了张唱片,"这是德彪西的《月光》,法国人受中国音乐启发写的。"
这次的旋律果然柔和许多,书瑶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月光洒在江南水乡的波纹上。一曲终了,她意犹未尽:"能再放一次吗?"
瑞秋嘴角微扬:"喜欢?"
书瑶罕见地没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嗯。"
"教你用。"瑞秋示意她靠近,指着几个部件,"这是发条,这是唱针..."
他的袖口擦过书瑶的手背,带着淡淡的檀香味。书瑶学得认真,很快就能独立操作了。当她成功播放出《月光》时,瑞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要不要听听中国的?"书瑶突发奇想,"我可以用古琴弹《春江花月夜》,和这个对比。"
瑞秋略显惊讶,随即点头:"好主意。"
两人一个放唱片,一个弹古琴,竟玩到日头西斜。程夫人路过听见,笑着对陈妈说:"听听,这才叫琴瑟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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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秋,书瑶的英文进步神速。瑞秋每周都会给她带新书,从《小妇人》到《莎士比亚故事集》,书瑶如饥似渴地读着,有时甚至忘了做针线。
这天她正在书房整理瑞秋带回的新书,偶然发现一叠女子学校的招生简章——金陵女大、中西女塾、务本女校...全都用红笔圈出了入学条件和课程设置。
"少奶奶,"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少爷的怀表落在这儿了,他让您给送去工厂。"
书瑶收好简章,心跳如鼓。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怀表在她手心沉甸甸的,秒针的走动声清晰可闻,像是某种倒计时。
工厂大门敞开着,机器的轰鸣声远远传来。书瑶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