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死寂中醒来,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寂静本身。
空气里那股恒定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服务器低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到快要断裂的沉默。
我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沈青竹的脸。
他的脸在终端屏幕幽蓝色的冷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平静的眼睛,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注视着我,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怜悯,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恐惧的眼神。
他不是在看林晚照,而是在看一个刚刚从坟墓里被挖出来的秘密。
“怎么了?”我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喉咙干得发痛。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头,将屏幕朝向我。
那上面是一份名单,标题用猩红色的字体标注着——“破妄者候选名单”。
而排在第一位的,用加粗、下划线、星号三重标记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林晚照。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被偶然卷入风暴中心的倒霉蛋,一个拥有着他们尚不了解的特殊能力,因而被囚禁、被研究的次要目标。
我以为沈青竹才是他们真正的猎物,那个“墨松计划”遗留下来的、最关键的钥匙。
可现在,这份名单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我错了。
我不是附带品,我从一开始就是核心。
沈青竹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回到我熟睡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动,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说一个鬼故事:“原来你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这句话像一枚冰锥,刺破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不是钥匙,我是锁本身。
天还没亮,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笼罩着这座钢铁囚笼。
我整夜无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沈青竹那句话。
直到我的个人终端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是沈青竹发来的加密信息。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文字。
“你的母亲不是普通人,她是‘墨松计划’的第一代研究员,后来失踪了。”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母亲……这个词汇于我而言,遥远又模糊。
我的记忆里,只有父亲疲惫的脸,和关于母亲的、被刻意回避的话题。
他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我一直都信了。
可现在,沈青竹的信息像一把钥匙,捅进我记忆深处一把生锈的锁。
锁芯转动,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幅尘封的画面被强行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一个穿着纯白研究袍的女人站在一扇巨大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门前,她回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她的头发很长,别着一枚简单的松针形状的发卡。
我记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那个微笑,像冬日暖阳,和我手中那个被她塞过来的、小小的魔方。
“晚晚,”她好像是这么叫我的,“要学会自己找到答案。”
然后,那扇门关上了,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她。
我捂住头,剧烈的刺痛从太阳穴传来。
那个女人……是我的妈妈?
她不是死了,她是失踪了。
在一个名为“墨松计划”的项目里。
就在这时,整个基地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红色的应急灯光在走廊里疯狂闪烁,将我和沈青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我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是韩昭。他发现数据被盗了。
几乎是同时,另一条加密信息挤了进来,来自程雪,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在暗中帮助我们的女孩。
信息很短,每个字都透着火烧眉毛的急迫:“韩昭下令封锁基地,所有成员进行紧急意识扫描,筛查入侵者。我把时间表调换了,你们只有四小时。”
四小时。
意识扫描。
我背后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衫。
我听说过那种扫描,它能像梳子一样梳理你的大脑皮层,读取你最近的记忆片段,任何谎言和伪装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一旦我们被扫描,一切都将终结。
“我们得走。”沈青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已经开始快速销毁我们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不。”我按住他的手,指尖冰冷,“不能就这么走。”
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妈妈,”我一字一顿地说,感觉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既陌生又沉重,“她是研究员。她一定留下了什么。笔记、资料……任何东西都好。我必须找到它。我不能带着一个被篡改了十七年的记忆,像个傻子一样逃亡。”
我不想只知道“我是谁”,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样”。
沈青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最终,他点了点头。
“档案库。如果是第一代研究员的资料,最有可能被封存在最底层的废弃档案库里。那里没有电子监控,但物理防御等级最高。”
“赌一把。”我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沙砾一样磨损着我们的神经。
在程雪的远程指引下,我们避开了一波又一波巡逻的执法队,像两道幽灵,潜入了基地最深处的档案库。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金属生锈的味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她叫什么名字?”沈青竹问。
我愣住了。
是啊,她叫什么名字?
我竟然……不知道我母亲的名字。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和荒谬。
我只能摇头。
“那就只能一间间找。”
我们开始疯狂地翻找,时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后。
每一份陈旧的档案,每一个陌生的名字,都可能是线索,也都可能是浪费时间的陷阱。
我的心脏狂跳,耳边仿佛能听到韩昭冰冷的命令和执法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沈青竹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
那是一间被遗忘的办公室,门牌上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淡淡的“林”字印记。
我的呼吸一滞。
办公室里积着厚厚的灰尘,桌椅上盖着白布,像一具具沉默的尸体。
沈青竹撬开一个上锁的办公桌抽屉,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有着深棕色皮质封面的日记本。
本子没有上锁,但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的却不是文字,而是一连串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毫无规律的符号,像是某种鬼画符。
是加密的。
沈青竹把它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试试你的‘破妄’。”
我接过日记本,冰冷的皮革触感仿佛带着另一个时空的温度。
我闭上眼睛,将全部精神力集中在那些扭曲的符号上。
起初,它们在我脑海里只是毫无意义的乱码,但渐渐地,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
就像在解一个无比复杂的立体拼图,我能感觉到那些符号背后隐藏的逻辑和结构。
它们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在我的意识里旋转、拆解、重组。
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但我没有放弃。
因为我知道,答案就在这里。
终于,一行文字从那片混沌中挣脱出来,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一行温柔而决绝的字迹,带着母亲独有的笔锋。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成为实验品,她必须自由。”
那一瞬间,积攒了十七年的委屈、困惑和被抛弃的感觉,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从我紧闭的眼角滑落。
她不是抛弃我,她是在保护我。
她将我推出那扇门,自己却留在了黑暗里。
“找到了。”我睁开眼,声音哽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轰——”
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踹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束瞬间将我们笼罩,韩昭冰冷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空间。
“抓住他们。”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执法队员将我们团团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们。
退路被完全堵死。
完了。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耳麦里传来程雪急促到变调的尖叫:“快走!档案库B区东南角的通风井!我已经启动备用通道!快!”
沈青竹反应比我更快,他猛地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掷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球。
金属球在空中爆开,散发出浓烈刺眼的白光和刺耳的噪音,所有执法队员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这边!”
我们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像疯了一样冲向程雪所说的方向。
身后是韩昭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紧紧攥着那本日记,它就像我滚烫的心脏,是我唯一的信念。
妈妈……我会完成你没做完的事。
我们找到了那个通风井,入口的栅栏已经被暴力拆开。
沈青竹先跳了下去,然后转身接住我。
我们头也不回地在狭窄黑暗的管道里疯狂爬行,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远。
就在我们冲出管道,呼吸到外面冰冷而自由的空气的最后一秒,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巨大的气浪将我们狠狠推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回头看去,只见我们刚刚逃离的那栋建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是程雪。她为了给我们争取时间,引爆了备用通道。
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爆炸的轰鸣还在耳边回荡。
沈青竹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给了我一丝安定的力量。
“现在,你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他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抬头,望向远方被晨曦染成一片灰紫色的天际线。
那里是未知,是危险,也是自由。
我不是什么“破妄者候选人”,不是什么实验品,更不是他们争夺的工具。
我将那本承载着母亲遗志的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封面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残留的体温。
“我不是他们的工具,”我的声音在清晨的冷风中,清晰而坚定,“我是自己的答案。”
手中日记本的重量,从未如此刻这般沉重。
每一页,都可能藏着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真相,也可能指引着一条我必须走下去的道路。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皮质封面,准备翻开这属于我,也属于母亲的,尘封了十七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