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云是被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着下沉的。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大脑深处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引擎在颅腔里徒劳地空转。每一次微弱的意识浮沉,都伴随着太阳穴被重锤敲击般的剧痛,让她恨不得再次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感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涟漪。
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从身下粗糙坚硬的地面渗透上来,穿透单薄的衣物,冻结着她的四肢百骸。
然后,是声音。模糊的、像是隔着一层厚厚棉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烧……退……点……?”
“……叔……黑……好像……淡了……”
“……云……醒醒……”
声音很熟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化不开的担忧,是琪琪。还有母亲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哽咽。
琪琪……妈……
程海云试图集中精神,但那沉重的黑暗和剧痛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着她的意识。她只能被动地感知着那冰冷的地面,听着那模糊不清的声音碎片。
渐渐地,另一种感觉加入进来——嗅觉。浓烈刺鼻的酒精味,混合着血液的甜腥和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腐败的微弱气息。这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胃部一阵抽搐。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毛玻璃。光晕的中心,是琪琪那张憔悴不堪、写满焦虑的脸。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
“海云?”琪琪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凑得更近了,那张模糊的脸在程海云的视野里晃动,“你醒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视野慢慢聚焦。昏黄摇曳的光源来自琪琪放在旁边的一个小酒精炉(可能是从仓库某个角落翻出来的),上面架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面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酒精和草药的气味。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仓库内部的轮廓:堆积的杂物,蒙尘的铁架,还有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依旧昏迷的刘老太、脸色灰败的母亲查丛霞。林小雨靠在母亲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急切,越过琪琪的肩膀,投向仓库更深处的一片阴影。
父亲程利春靠在一堆鼓囊囊的麻袋上,闭着眼睛,胸膛微弱地起伏。他的左臂裸露着,上面缠绕着新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可能是撕了衣服做的),但依旧能看到渗出的暗红色血渍。琪琪的手电筒放在他身边的地上,光束微弱地打在他的手臂上。
程海云的心脏猛地揪紧!她死死地盯着父亲手臂上缠绕布条的位置。在她昏迷前那诡异的灰白视界里,那里曾盘踞着一团邪恶蠕动、散发冰冷死寂的“黑雾”!
“爸…”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琪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叔…叔他…好像…稳定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一点身体,让程海云能更清楚地看到父亲的手臂,“你看!那些…那些黑色的纹路!退了好多!颜色也淡了!伤口…伤口虽然还是肿,但…但脓好像少了?烧…烧也退了点!”
程海云努力聚焦视线。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父亲手臂上缠绕的布条边缘,之前那令人心悸的、蛛网般蔓延的青黑色纹路确实变淡、变细了,范围也缩小了,只集中在伤口周围一小圈,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向健康皮肤侵蚀。肿胀似乎也消下去一些,虽然依旧触目惊心,但那种腐败的气息似乎也淡了不少。
真的…退下去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庆幸和更深恐惧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程海云。庆幸的是父亲暂时似乎脱离了最危险的状态。恐惧的是…这变化,真的和她最后那不顾一切、如同自毁般的“意念冲击”有关吗?那团“黑雾”…真的被驱散了一部分?
代价是她此刻如同被拆散重组般的剧痛和虚弱。
“水…”程海云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喉咙火烧火燎。
琪琪连忙拿过那个缺口的搪瓷缸,里面是温热的水,飘着几片不知名的干枯草叶。“小心烫…”她小心地扶起程海云的头,将缸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温热微苦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程海云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感觉那一点点暖流似乎稍稍驱散了四肢的冰冷,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分。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
“你吓死我们了…”琪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边喂水,一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角,轻轻擦拭着程海云脸上干涸的血迹和冷汗,“鼻子一直在流血,流了好多…怎么都止不住…后来才慢慢停了…体温忽高忽低…喊你也没反应…我们都以为…”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程海云的目光扫过琪琪憔悴的脸,扫过角落里疲惫不堪的母亲和沉睡的小雨,最后又落回父亲身上。一股沉重的愧疚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昏迷了多久?这段时间,是琪琪一个人在撑着吗?照顾伤员,寻找物资,提防危险…
“多久了…”她嘶哑地问。
“天…天快亮了吧?”琪琪不确定地看了一眼仓库唯一一扇高高的小气窗,外面依旧是浓墨般的黑暗,“你昏过去…感觉有好几个小时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惊惧和困惑,凑到程海云耳边,“海云…你昏过去之前…眼睛…又发光了!很亮!像…像烧红的铁块!然后叔手臂上那些黑线…就开始退了…”她看着程海云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这…这到底…”
程海云痛苦地闭上眼。又是眼睛发光…琪琪再次确认了这一点。那灰白视界,那意念冲击,那颅内的剧痛和鼻血…这一切都串联起来了。一种冰冷而陌生的力量,在她身体里苏醒了。它能在绝境中救命,却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未知的风险,甚至…让最亲近的人感到恐惧。
她该怎么面对?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她只能重复着这句苍白无力的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迷茫,“很痛…像…像脑袋要炸开…”她无法再描述更多,残留的眩晕和恶心感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琪琪连忙拍着她的背,眼中充满了担忧,却也不再追问。她默默地帮程海云擦拭着嘴角,动作轻柔,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无法掩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种无形的隔阂,似乎随着那无法解释的“光”而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靠在麻袋上的程利春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带着高烧后的虚弱和迷茫。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爸!”程海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琪琪按住。
“叔!别动!”琪琪立刻凑过去,紧张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程利春浑浊的目光在仓库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程海云苍白虚弱的脸上,眼神瞬间聚焦,闪过一丝后怕和深沉的担忧。“丫头…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
“我没事…”程海云强撑着回答,声音依旧虚弱。
程利春的目光又落回自己受伤的手臂上,看着那虽然依旧狰狞、但明显消退了许多的黑纹和肿胀。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有些颤抖地碰了碰伤口周围的皮肤,眼中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这…这伤…”他看向琪琪,“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琪琪愣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没有特别的药…就是仓库里找到的一点酒精,还有…还有一点以前气象站可能用来防潮的干草…我…我就煮了点水…”她无法解释这变化,只能求助般地看向程海云。
程海云避开父亲探究的目光,垂下眼帘。她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女儿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显然也联想到了什么,只是没有像琪琪那样直接问出来。
仓库里再次陷入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酒精炉里微弱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几张疲惫、恐惧、劫后余生却又被巨大谜团笼罩的脸。
程利春靠在麻袋上,闭了闭眼,似乎在积攒力气。再睁开时,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一家之主的沉稳,尽管这沉稳下是深深的疲惫和虚弱。
“天快亮了…”他嘶哑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目光扫过虚弱的女儿,昏迷的刘老太,惊恐的林小雨,还有憔悴的妻子和琪琪,“得…想办法活下去。”
他看向琪琪:“琪丫头,你说…这里有水井?还有…发电机?”
琪琪连忙点头,指了指仓库外面:“嗯!院子里有口压水井!仓库角落我还真找到一个老式的汽油发电机,锈得厉害,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旁边还有两小桶密封的汽油!就是…就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
程利春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有水…有电…就有活路!”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扶我…去看看那井…还有发电机…”
“叔!你的伤!”琪琪和查丛霞同时惊呼。
“死不了!”程利春低吼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他看向程海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句沉重的嘱托:“丫头…你…先歇着。”他没有问任何关于“光”和伤口变化的问题,但那句“歇着”,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程海云暂时隔离在了“危险”之外。
程海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默默地点点头,看着琪琪和母亲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父亲,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向仓库门口。
仓库门被推开一条缝,寒冷的晨风带着泥土和荒草的气息灌了进来。外面天色依旧昏暗,但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程海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父亲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仓库内只剩下她和角落里昏睡的刘老太、林小雨。酒精炉的火苗在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她疲惫地闭上眼,大脑的嗡鸣依旧没有完全平息。身体像被掏空,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但最让她感到寒冷和沉重的,是父亲那无声的疏离,是琪琪眼中那挥之不去的惊惧,还有自己身体里那个冰冷、陌生、无法掌控的“异物”。程海云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抬起手看到手上有细小的寒冰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们异能的事毕竟末世人心难测
活下去。这个信念依旧在支撑着她。但前路,似乎比外面游荡的丧尸更加黑暗和不可预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院子里传来琪琪惊喜的低呼:“出水了!叔!出水了!!”紧接着是压水井轱辘“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哗哗的水流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更加沉闷、如同老牛喘息的“突突突”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伴随着琪琪更加兴奋的喊声:“响了!发电机…发电机响了!有电了!!”
仓库顶棚角落,一盏蒙着厚厚灰尘、早已熄灭不知多少年的老旧灯泡,在电流不稳定的“滋滋”声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几下,然后,竟顽强地亮起了一小片昏黄朦胧的光晕!
这点微弱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仓库深处最浓重的黑暗,也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希望,艰难地刺破了末日绝望的阴霾。
程海云在昏黄的灯光下睁开眼,看到琪琪搀扶着父亲,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脸上带着久违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重新推开仓库门走了进来。父亲程卫国的脸色依旧灰败,但眼神在灯光下似乎亮了一些。他抬头看了看那盏亮起的灯泡,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有水…有电…”程利春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他看向仓库里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程海云身上,那眼神里的疏离似乎被这微弱的希望冲淡了一丝,但深处依旧隐藏着无法抹去的忧虑。“能…活下去了。”
程海云迎着父亲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活下去。无论如何,先活下去。她握紧了冰冷的手指,感受着身体深处那依旧残留的虚弱和隐隐的抽痛。那冰冷的力量蛰伏着,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她不知道它下一次出现会带来什么,但为了这昏黄灯光下,家人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她必须学会面对它,掌控它。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直昏睡的刘老太,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猛地抽搐起来!
“刘奶奶!”琪琪惊呼一声,连忙扑了过去。
程海云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