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透过单薄的衣物，将寒意一丝丝渗入程海云的骨髓。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蜷缩着身体，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热量的破布娃娃。大脑里那撕裂般的剧痛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减弱，留下沉重的麻木和持续不断的、恼人的嗡鸣，仿佛有无数只金属飞虫在颅腔内振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的抽痛，鼻腔深处那股浓重的铁锈味顽固地萦绕不去。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这座孤岛般的气象站小院。只有琪琪放在地上的手电筒，投射出一束昏黄微弱的光柱，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布满灰尘和枯叶的水泥地。光柱边缘，能看到父亲程利春靠着门框的轮廓，他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黑暗中传来他压抑而粗重的喘息。母亲查丛霞和刘老太靠在一起，沉默着，只有偶尔一两声极力克制的、带着疲惫和恐惧的抽气。林小雨蜷缩在母亲身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寂静，一种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荒原上的寒风，穿过铁门破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哀鸣。

“海云…”琪琪的声音紧贴着程海云的耳畔响起，压抑得如同气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困惑，“刚才…巷子里…还有你的眼睛…那到底是什么？”她的身体挨着程海云，传递过来的不是往日的温暖和依赖，而是一种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像是在触碰一块不可理解的寒冰。

那束昏黄的手电光，像舞台上的追光，将琪琪那张苍白、写满惊惧和茫然的脸映照得异常清晰。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残留着目睹超自然景象后的巨大冲击，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映照出程海云此刻同样狼狈而陌生的影子。

程海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她能说什么？说她看见了一个灰白的世界，看见了怪物腿关节上一个“脆弱”的点，然后用“意念”把它折断了？说她感觉眼睛像烧红的炭块？这太荒谬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无法理解！那感觉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真实得刻骨铭心——大脑的剧痛，涌出的鼻血，怪物折断的腿，父亲锤下的头颅，还有琪琪此刻惊惧的眼神，都是无法否认的佐证。

恐惧，像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不仅仅是对外面那些吃人怪物的恐惧，更是对自身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可控的、未知变化的恐惧。那感觉，像身体里被强行植入了一个陌生的、冰冷的、随时可能爆炸的异物。

“我…不知道…”程海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也隔绝了琪琪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就…感觉它…要扑过来…然后…就很痛…像要炸开…”她无法再描述下去，残留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将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身体微微发抖。

黑暗中，传来程利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没有追问，但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震惊、忧虑、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女儿身上这种“异常”的恐惧。他挣扎着动了动，声音嘶哑地打破沉默：“都…都别坐着了。这里…不安全。得…得进去看看…”

他的话像一道命令，惊醒了沉浸在各自恐惧和疲惫中的众人。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所有情绪。

琪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扶着墙壁站起身。她避开程海云的目光，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我…我去看看楼里。”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晃动，扫过紧闭的主楼木门和旁边虚掩的仓库铁门。她选择了仓库，或许是因为那虚掩的门缝看起来更容易探索。

“小心点！”查丛霞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搂着怀里依旧昏迷的刘老太。

琪琪点点头，握紧了手电筒，另一只手从背包里摸出了那把程海云给她的、沾着黑血的折叠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所有的勇气，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虚掩的、布满锈迹的铁皮仓库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琪琪猛地顿住，手电光紧张地扫向门缝深处。里面一片漆黑，浓重的灰尘和机油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几秒，确认没有异常声响后，才用刀尖缓缓将门推开更大一些，侧身挤了进去。

手电光柱在仓库内部扫射。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蒙着厚厚灰尘的杂物：淘汰的旧式百叶箱零件、生锈的铁架、缠绕成一团的废旧电线、几个鼓囊囊的麻袋（里面似乎是干燥剂之类的）、角落里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空气污浊，但暂时没有发现活动的迹象。

琪琪稍微松了口气，仔细检查了几个角落，确认安全后，才回头朝着门口紧张等待的众人喊道：“里面…里面没东西！安全！就是灰大！”

这个小小的发现带来了一丝希望。程利春在查丛霞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先进仓库！把门…关上！”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

众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进仓库。灰尘被搅动，在手电光柱下飞舞。林小雨被呛得咳嗽起来。程海云几乎是半拖半爬地被琪琪架进来的，一进来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闭着眼，忍受着脑内新一轮的抽痛和眩晕。

沉重的铁皮仓库门被程利春用尽最后的力气推拢，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寒风和光线，仓库内彻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琪琪手中那唯一的手电光，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琪琪…水…”程海云的声音气若游丝。

琪琪连忙从背包里翻出所剩不多的水，拧开盖子，小心地递到她嘴边。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爸…你的手…”程海云喘息着，目光艰难地投向黑暗中父亲模糊的轮廓。她记得那伤口深可见骨，流了那么多血…还有那怪物爪子上可能携带的…病毒？

“死不了！”程利春的声音依旧斩钉截铁，但在黑暗中，那强撑的虚弱却无法掩饰。他摸索着坐到一堆麻袋上，粗重地喘息着。“琪丫头…有光吗？再…再看看…”

琪琪拿着手电筒，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到程利春身边。昏黄的光束落在程卫国受伤的左臂上。那厚厚的纱布早已被鲜血完全浸透，变成了深褐色，边缘甚至渗出了黑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

琪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解开被血痂黏住的纱布。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揭开时，即使有了心理准备，琪琪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腾！

手电光下，那道伤口狰狞无比！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肿胀发亮，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纹路，正从伤口边缘向周围相对完好的皮肤缓慢蔓延！伤口深处，隐隐渗出粘稠的黑黄色脓液，散发出比之前更浓的腐臭味！

这绝不是普通的划伤感染！

“叔…”琪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伤口…颜色不对…发黑了…”

程海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最坏的猜测被证实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又重重跌坐回去。

黑暗中，查丛霞压抑的哭泣声再也无法控制，低低地响起。

程利春沉默着，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恐怖的伤口，看着那蔓延的黑色纹路，一种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见过小张和老王…见过那些被咬伤抓伤后的人…

“爸…”程海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哀求，“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去。

“别过来！”程利春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斩断了程海云的动作！他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抓起地上的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死死按在伤口上，似乎想将那恐怖的景象隔绝。“离我远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可能伤害到家人的恐惧！

仓库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李秀梅压抑的啜泣、程利春沉重的呼吸和琪琪手中那颤抖的手电光柱在晃动。

程海云僵在原地，保持着爬行的姿势，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粗糙的水泥地。父亲那声“别过来”和眼神中那瞬间的疏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比大脑的剧痛更让她痛不欲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嗡——

那熟悉的、仿佛无数金属丝线被强行绷紧的尖锐嗡鸣，再次在她颅腔深处炸响！伴随着这嗡鸣的，是大脑深处骤然加剧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剧痛！

“呃…”程海云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

而更诡异的是，她的视野，在剧痛和嗡鸣中，再次被强行拖入了那个灰白、冰冷、只有线条和结构的世界！

这一次，灰白色的视界没有聚焦在某个死物上，而是瞬间锁定了黑暗中父亲那模糊的轮廓！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他左臂上那个散发着浓烈“不协调感”的区域！

在她灰白色的“视野”里，父亲手臂上那一片代表着伤口的区域，线条剧烈地扭曲、波动着，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而在那扭曲的核心，一团粘稠、污秽、不断蠕动扩散的“黑雾”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侵蚀”感！无数极其细微、如同黑色根须般的能量丝线，正从那团“黑雾”中蔓延出来，贪婪地刺入周围代表着健康组织的灰白线条中，疯狂地汲取着什么，同时释放着一种冰冷、死寂的“污染”！

这景象邪恶而恐怖！程海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黑雾”散发出的冰冷恶意和毁灭气息！它像活物一样在父亲的伤口里蠕动、扩散！

“嗬…嗬…”程利春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响起，像濒死的野兽。

程海云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愤怒攫住！就是它！就是这团恶心的东西在伤害父亲！在侵蚀他的生命！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股混杂着保护欲和毁灭冲动的冰冷意志，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从她意识深处窜起！她死死“盯”着那团蠕动的“黑雾”，集中了所有被剧痛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意念，对着它发出了无声的、狂暴的“命令”——

消失！滚出去！

嗡——！

脑海里的金属嗡鸣瞬间拔高到极致！仿佛无数根弦同时崩断！

“噗！”

一股温热的液体再次从程海云的鼻腔里狂涌而出！她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眼球上！大脑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海云！！”琪琪的尖叫声撕心裂肺，手电光柱疯狂地晃动，最终定格在程海云倒下的身体上，照亮了她惨白如纸的脸和鼻下刺目的猩红。

“丫头！”程利春的惊呼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仓库内，瞬间乱作一团。查丛霞的哭声，琪琪的呼喊，程利春挣扎着想站起的动静…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海水，模糊而遥远。

程海云最后的意识，只停留在那团蠕动的、冰冷的“黑雾”，和那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上。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