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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墨魂初醒

墨魄引

瑶津亭内,死寂如墓。

破碎的纱幕低垂,如同被撕碎的残梦。青砖地上的水渍未干,倒映着窗外铅灰的天光,也倒映着沈墨俯身拾笔的身影。指尖触到冰冷的紫玉笔管,沾了尘土和墨污,方才那捕捉到“精卫”神韵的激越,早已被混乱与那惊鸿一瞥的束缚伤痕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冰冷的空茫。

他直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纱幕后。仅存的几重薄纱凌乱飘拂,云漪的身影依旧端坐琴几之后,素手按弦,纹丝不动。方才的混乱、湿透的鸽子、掷出的笔、溅起的水花……仿佛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残留的池水腥气、羽毛湿气,以及那丝若有若无、源自她身上的冰冷气息,顽固地提醒着方才的一切。

“继续。”纱幕后,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如同寒泉滴落冰面,将亭内凝滞的死寂砸开一丝缝隙。

沈墨握紧了手中沾污的笔。笔尖墨已半干。他重新看向案上那幅被中途打断的画。方才酣畅淋漓泼洒出的“精卫”傲骨,被一滴坠落的墨汁污了羽翼,又在掷笔的震动下,墨线边缘晕开了一小片狼藉。那只孤绝的神鸟,仿佛被困在了混沌的墨迹里,挣扎不得。

烦厌与窒闷再次涌上喉咙,比之前更甚。他看着那污迹,看着那被九重纱(如今只剩几重)隔绝的模糊身影,看着这充斥着破碎与冰冷的囚笼般的亭榭,一股强烈的、想要撕毁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就在这时,纱幕后,那一直静按琴弦的素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极其缓慢地、划过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没有声音。

但那一个无声的动作,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沈墨的心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孤寂与苍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沉重,仿佛亲身沉入了万载玄冰的渊薮,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唯有永恒的孤寂相伴。这感觉并非来自视觉或听觉,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比金明池畔那惊鸿一瞥的视觉冲击更为直接、更为冰冷彻骨!

沈墨握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飘拂的纱幕,死死盯住那只刚刚划过琴弦的手!那截素腕,在残破纱幕的间隙中若隐若现,冰冷链圈的幽光一闪而逝。

是她!是她的情绪!她竟能……以这种方式传递?!

这匪夷所思的感知,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墨心头的窒闷与烦厌!他不再看那被污损的“精卫”,不再看那破碎的纱幕,不再看这令人窒息的亭榭。他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凝聚成一点,不顾一切地投向那纱幕之后,投向那无声传递着亘古孤寂的源头!

笔尖,带着干涸的墨迹和未尽的狼藉,被他狠狠掼入青玉荷叶砚中!玄霜墨浓稠如漆,瞬间将狼毫吞噬。沈墨提笔,饱蘸浓墨,手臂因灌注了全部心神而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不再是看向画绢,而是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死死“钉”在纱幕之后那个静坐的轮廓上!

落笔!

不再是狂放的泼墨,不再是写意的勾勒。笔尖挟着沈墨全部的精神力量,以一种近乎雕刻般的凝重与精确,狠狠点落在院绢之上!墨点晕开,不是柔和的渲染,而是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决绝力道!

一点,是眉心。墨色深沉,仿佛凝聚着万古玄冰的寒意。

再点,是鼻尖。线条挺直,透出不容侵犯的孤高。

勾勒,是唇线。薄而清冷,抿着千年不化的霜雪。

晕染,是下颌的弧度。流畅而脆弱,如同冰雕玉琢,却蕴含着难以摧毁的坚韧。

沈墨的笔快得出现了残影!他完全摒弃了传统的“三停五眼”,摒弃了仕女画的柔美程式。他的眼睛穿透纱幕,穿透那层隔绝的朦胧,仿佛直接“看”到了纱幕之后那真实的存在——不是被包裹的符号,不是帝王的谕旨,而是那个腕缠锁链、肌肤烙印着旧伤痕、灵魂散发着万古孤寂的“云漪”!他捕捉的不再是表象的容颜,而是那冰封之下、伤痕之内、锁链禁锢之中的神魂本质!

笔锋如刀,在绢素上劈凿!浓墨与枯笔交织飞白,勾勒出清瘦的脸颊轮廓;淡墨如烟似雾,晕染出空灵得不似凡尘的气质;最精妙的是那双眼——沈墨笔走龙蛇,以最浓的焦墨点睛,却在瞳仁深处留下两粒细如针尖的空白,如同寒潭深渊中冻结的星光!这双眼,无需看清具体形状,便已透出金明池畔那惊魂夺魄的、倒映着千堆雪、俯瞰着亘古寒荒的清冷神髓!

他画得忘我,画得疯狂!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画绢边缘,晕开一小团水渍也浑然不觉。整个瑶津亭内,只剩下笔尖与绢素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急促而有力,如同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沉水香早已散尽,池水的腥气也被这忘我的创作热力驱散。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由纯粹精神构筑的战场,唯一的敌人是那层层的纱幕与无形的禁锢,唯一的武器是手中的笔,唯一的目标是捕捉、是释放、是囚禁住那纱幕后冰冷孤绝的灵魂!

时间失去了意义。当沈墨终于停下笔,最后一笔飞白扫过那素白衣袂的飘拂之势,他如同从一场激烈的鏖战中脱力,踉跄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亭柱上,才勉强站稳。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画已成。

院绢之上,不再有“精卫”的狂放意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从未有过的《云漪清影图》。

画中女子,并未完全显露容颜细节,整张脸被一种氤氲的水墨气韵笼罩,如同隔着一层流动的薄雾。然而,正是这种朦胧,将那份非人间的清冷、孤高与难以言喻的深邃孤寂,烘托到了极致!她侧身而坐,姿态静谧,宽大的素衣如流云般倾泻,线条简练而充满张力。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隔着水墨的朦胧,那两点针尖般的空白,却如同寒渊之底最冷冽的星光,穿透画纸,直刺观者灵魂!整幅画没有华丽的色彩,只有纯粹的水墨浓淡,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封万载般的绝世风华与深入骨髓的孤独。

沈墨喘息着,目光死死盯在自己的画作上,心脏仍在狂跳。他画出来了!他画出了纱幕之后那个真实的、冰冷的、带着伤痕与禁锢的灵魂!这已不是奉命之作,这是他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呐喊与共鸣!

纱幕后,一片沉寂。云漪的身影依旧端坐,仿佛那幅足以惊世骇俗的画作与她毫无关系。

侍立的小黄门早已被沈墨方才那状若癫狂的作画姿态骇住,此刻才敢凑上前,只瞥了那画一眼,便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血色尽褪。

亭内死寂,唯有沈墨粗重的喘息声。窗外,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浓重的铅云压得极低,风雨欲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纱幕之后,那只按在琴弦上的素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清冽依旧、却仿佛在万载寒冰深处裂开了一丝缝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复杂意味:

“此画……已成精魄。”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亭角那盏一直静静燃烧的青铜仙鹤灯盏,灯芯上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猛烈窜高!火苗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瞬间转为一种妖异的、近乎透明的幽蓝色!火焰疯狂摇曳,发出“噼啪”的爆响,将整个瑶津亭映照得一片诡谲!

与此同时,画案之上,那幅刚刚完成的《云漪清影图》!

画中那双以焦墨点睛、瞳仁留白的眼睛,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竟仿佛……活了过来!

那两点针尖般的空白,不再是静止的留白,而是如同寒潭深渊中真正的星光,在幽蓝的光影里,极其缓慢地、流转起来!一种冰冷到极致、也深邃到极致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绢素,穿透了幽暗的光线,无声无息地扫过亭内每一寸空间,最后,若有实质般,落在了纱幕之后,落在了那刚刚发出叹息的源头之上!

“啊——鬼!画……画妖啊!”小黄门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屁滚尿流地撞开残破的槅扇,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瑶津亭!

沈墨背靠冰冷的亭柱,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画中那双“流转”的眼眸,巨大的震惊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动弹不得。腰间那枚紧贴肌肤的半鱼玉佩,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人肺腑的滚烫!玉佩深处,那点微弱的青色幽光,竟也随着画中眼眸的流转,同步地、妖异地明灭闪烁起来!

幽蓝的火焰在仙鹤灯盏中疯狂跳跃,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破碎的纱幕在诡异的光影里无风自动,如同招魂的白幡。

画中人眸转流光。

腰间佩幽芒明灭。

整个瑶津亭,被一股冰冷而妖异的灵韵彻底笼罩。亭外,酝酿已久的惊雷终于撕裂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水榭内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天穹也在为这画中之魂的苏醒而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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