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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御前承旨

墨魄引

夜宴的喧嚣,如同浓稠的蜜糖,黏腻地裹缠着整个延福殿。赤金蟠龙柱下,青铜仙鹤灯盏吞吐着明晃晃的火焰,将满殿的锦绣华服、珠翠钗环映照得流光溢彩,几乎灼伤人眼。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翻飞,旋起阵阵浓郁的龙涎香风。酒气、脂粉气、珍馐百味的气息在暖融的空气里发酵蒸腾,织成一张令人微醺窒息的网。

沈墨坐在靠近殿门的一隅。位置算不得好,却正合他意。案上御赐的佳肴几乎未动,只一盏清酒,映着跳动的烛火。喧嚣声浪拍打着耳膜,他却只觉身处孤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半鱼玉佩,断茬处传来一丝熟悉的、微凉的慰藉,方才金明池畔那双倒映着亘古寒荒的清冷眼眸,仿佛隔着殿内浑浊的暖香,再次清晰地浮现心头。

“沈待诏!”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与幸灾乐祸的声音刺破这片喧杂,直直扎了过来。沈墨抬眼。只见张择端端着酒杯,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引着方才金明池凉棚前挑衅的辽国使臣,正穿过舞动的裙裾和人影,朝他这边走来。那辽使脸上已不见白日的骄横,反倒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探究与某种不易察觉的敬畏的神情。

“耶律大人,这位便是我们翰林图画院的翘楚,沈墨沈待诏!”张择端声音洪亮,生怕殿内有人听不见,“今日金明池上,沈待诏泼墨成画,顷刻间千里寒江奔涌于前,神乎其技,可是让耶律大人叹为观止啊!”他刻意加重了“泼墨”二字,目光扫过沈墨案前那杯孤零零的清酒,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

辽使耶律宏走到近前,右手抚胸,行了个契丹礼,动作竟显出几分郑重:“沈待诏,日间……多有冒犯。”他汉语依旧生硬,眼神却锐利地直视沈墨,“吾自幼习画,自诩见多识广。然待诏笔下寒江,非人间气象。一笔既落,凛冽之气扑面而来,竟似真要将吾等冻毙于池畔!此等夺天地造化的手段,吾生平仅见。敢问待诏,此等神技,师承何门?又或……有鬼神相助?”他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带着北地草原人对神秘力量本能的敬畏与探询。

沈墨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还礼,声音平淡:“雕虫小技,一时意气,不堪耶律大人谬赞。笔随心走,墨随笔生,不过是将胸中一点意趣,借山水之形宣泄罢了。鬼神之说,实属无稽。”他端起案上那杯清酒,浅浅啜了一口,目光却越过耶律宏魁梧的肩膀,投向大殿深处。

那里,重重华盖拱卫之下,官家赵佶斜倚在明黄的御座里。这位以书画绝艺名动天下的帝王,此刻并未过多关注殿中歌舞。他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节修长白皙,另一手则捻着一串温润的伽楠香珠,目光穿过舞动的人影,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牢牢锁在沈墨身上!那眼神,已非寻常帝王对臣子的审视,更像是一位绝顶画师在鉴赏一幅骤然现世的稀世名作,充满了发现瑰宝的惊叹、探究的狂热,以及一种不容错辨的、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沈墨心头微凛。官家这种毫不掩饰的注视,比辽使的敬畏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垂下眼,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

“沈待诏过谦了。”张择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黏腻的调子,将沈墨的思绪拉回眼前,“耶律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沈待诏最是惜物之人。寻常笔墨,在他眼中皆有灵性。就说今日金明池边,不过是被风吹落帷帽的一个寻常宫人,竟也能让沈待诏一时失神,污了御赐澄心堂纸……”他拖长了语调,眼角余光瞟着沈墨腰间玉佩的位置,意有所指,“这份‘惜物’之心,怕是连那画中仙灵,也要感动的。”

“哦?”耶律宏浓眉一挑,目光也下意识地投向沈墨腰间,“宫人?何等样貌,竟能引动待诏心神?”他显然对一切神秘之物都充满好奇。

沈墨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张择端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浸了毒液的针。他正要开口,一个阴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身后响起:

“惜物之心?呵呵呵……”

李总管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深紫色的袍袖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堆砌出来的笑容,白净面皮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诡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先是在张择端脸上刮过,带着一丝警告,随即精准地、如同磁石般牢牢吸附在沈墨腰间玉佩隐没的位置。

“张待诏此言差矣。”李总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近处的喧哗,“沈待诏所惜的,哪里是什么寻常宫人?”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沈墨更近,那股混合着铁锈和陈腐香料的阴冷气息再次弥散开来。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沈墨腰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嘶嘶声,只够沈墨一人听清:

“他惜的,是那不该存于世的‘旧物’……是那沾着前朝血、染着深宫怨的‘祸根’!沈待诏,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试探。

李总管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墨腰间紧贴肌肤的半鱼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灼烫起来!这一次的滚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尖锐,仿佛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狠狠按在了皮肉之上!剧痛瞬间穿透神经,沈墨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牙关死死咬住,才将那一声闷哼咽了回去。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玉佩深处,那一点极其微弱、却绝不容错辨的青色幽光,竟然再次顽强地亮了起来!这一次,光芒似乎比在画院值房里那次更清晰了些,如同暗夜坟茔间飘荡的鬼火,在他深青色官袍的衣褶下,挣扎着透出一丝妖异的微芒!这光芒虽弱,但在李总管那双死死盯着的、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却清晰得如同暗室中的烛火!

李总管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随即扭曲成一种混合着狂喜与怨毒的狰狞!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射出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被殿中骤然拔高的乐声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高亢的声音穿透靡靡之音,响彻大殿:

“官家赐画——翰林图画院待诏沈墨,近前领赏!”

满殿的喧嚣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惊诧、艳羡、探究、嫉妒,齐刷刷地聚焦在角落那个青衫身影上。

沈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腰间玉佩带来的剧痛和那股冰冷的悸动,以及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放下酒杯,缓缓起身。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拔的青松。他迈步,穿过静默的人群,走向那灯火辉煌、如同巨大兽口般的御座方向。每一步落下,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同跗骨之蛆、混合着贪婪与杀意的冰冷目光,以及身侧张择端那掩饰不住的嫉恨眼神。

御座之上,赵佶已坐直了身体,眼中痴迷与赞赏的光芒更盛。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卷明黄锦缎包裹的画轴。

沈墨在丹墀之下站定,垂首行礼。

“臣沈墨,叩谢天恩。”声音沉稳,听不出一丝波澜,唯有紧贴肌肤的那枚玉佩,依旧散发着灼人的滚烫,和一丝微弱却执拗的青光,在他深青的衣袍下,无声地昭示着无法斩断的、冰冷刺骨的宿命羁绊。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御座上天子志得意满的笑容,也映照着丹墀下青年画师低垂眼帘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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