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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惊鸿照影

墨魄引

金明池的水光,在三月三的艳阳下,碎成了万点跳动的金箔。御苑里人声鼎沸,彩绣辉煌,脂粉香、酒肉香、名贵香料的气息蒸腾混杂,几乎要将这浩渺春水都染上浮华的颜色。禁军甲胄闪着冷光,将喧闹的游人隔在远处。唯有近水的几座高台水榭,被华盖锦障围得严实,那里是天子近臣与宗室贵戚的所在。

沈墨坐在临水殿西侧一座临时搭起的凉棚下,面前一张素白长卷铺开。他奉命为今日的“争标”大典留下画影。笔是新的紫毫,墨是御赐的极品松烟,澄心堂纸细腻如少女肌肤。案头摆着几碟精巧的御赐点心,纹丝未动,只一杯清茶,氤氲着淡白的热气。

他目光掠过湖面。几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正缓缓驶向池心,丝竹管弦之声隔水传来,带着几分虚飘的热闹。龙舟尚在奥屋中蓄势待发。远处,被严密拱卫着的官家御座,明黄仪仗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沈墨的视线并未在这些喧腾中心停留,只落向对岸那片被疏朗宫柳掩映的钓客台。那里清静,几丛芦苇在微风中摇曳,水鸟偶尔掠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面,却迟迟未落。周遭的喧嚷——贵妇的娇笑、官员的寒暄、侍从的奔走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沈墨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烦厌淤塞在胸臆间,仿佛这满园春光,这鼎沸人声,都只是浮在浊水上的一层油花。他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官袍下那枚半鱼玉佩冰凉的断茬,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透衣传来,才稍稍压下了那份燥意。

目光再次投向对岸钓客台。柳丝如烟,水光潋滟。就在那片朦胧的绿影与水色之间,一点素白,倏然撞入了眼帘。

那是一个女子,孤身坐在钓客台临水的石矶上。她穿着一身素得近乎寒素的纱衣,宽大的帷帽垂着长长的白纱,将整个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笼住,与周遭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她面前没有钓竿,只横放着一张式样古拙的七弦琴。纤长素白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如同栖息的白蝶。阳光穿过摇曳的柳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玉像,周遭的喧嚣鼎沸,丝毫不能沾染她分毫。

沈墨的笔尖,终于落下了。却不是落在纸上,而是无意识地、极轻地点在砚台边缘。一滴饱满的墨珠,在紫毫笔尖颤巍巍地悬着,将坠未坠。他的目光,隔着宽阔的湖面,穿过扰攘的人影与蒸腾的水汽,牢牢锁住了那一点遗世独立的素白。胸中那股莫名的烦厌,竟奇异地被一种更为深邃的、近乎屏息的凝滞所取代。仿佛那帷帽垂下的白纱,不仅隔开了尘俗,也隔开了时间。

风,就是在这时骤然转急的。

一股强劲的、带着水腥气的风,猛地从湖心卷起,呼啸着扫过水面,吹得岸边的垂柳疯狂舞动,彩旗猎猎作响。游人惊呼,贵妇慌忙按住翻飞的裙裾和珠钗。这股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目标明确地直扑向对岸那方小小的石矶!

素衣女子似乎也察觉了,搭在琴弦上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按住帷帽垂下的轻纱。然而,风势太急,太猛!那宽大的帽檐连同长长的白纱,被风卷着,如同挣脱了束缚的云朵,猛地向后掀飞!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凝固。

帷帽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向碧绿的池水。而石矶上,那素衣女子失去了白纱的遮蔽,完完全全地显露出了真容。

沈墨悬在砚台边缘的笔尖猛地一颤!那滴饱满的墨珠再也承受不住,倏然坠落,“啪”地一声,在素白无瑕的澄心堂纸上,溅开一团刺目的、污浊的墨团!

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对岸那双骤然暴露在阳光下的眼睛攫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远隔水波,沈墨看不清她具体的眉目轮廓,只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没有惊慌,没有羞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凡俗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俯瞰人间的清冷。那目光穿透了湖面的水汽,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如同两道凝结了千年霜雪的寒光,直直地投射过来!阳光落在她的眼眸深处,没有折射出暖意,反而像投入了万载玄冰的渊薮,只映出一种非人间的、空寂的明亮。那里面,仿佛倒映的不是眼前这浮华的御苑春景,而是莽莽昆仑上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是九天之上俯瞰尘寰的孤寂星辰。

沈墨握着笔的手指骤然僵硬,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灵魂被某种宏大、冰冷、非人的存在猝然洞穿的震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画院供奉的无数佛道仙真画像,那些被刻意描绘出的庄严、慈悲或超脱,在此刻这双真实的眼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矫饰,如同泥胎木偶!

就在沈墨心神剧震,几乎无法呼吸的瞬间,那双清冷得不似凡尘的眼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目光的焦点,极其短暂地,落在了他脸上。那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了然?仿佛她早已知道他在那里,隔着水,隔着人海,隔着这浮华的喧嚣,在注视着她。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如电光石火,快得让沈墨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那双眼睛便平静地移开了,仿佛他只是池边无数柳枝中的一根,丝毫不足以引起她长久的关注。

风势稍歇。

女子缓缓抬起手,动作从容不迫。那掀飞的帷帽并未落入水中,而是被风卷着,恰好挂在了旁边一株低垂的柳枝上。她探身,素手轻扬,轻而易举地将帷帽摘回。白纱重新垂落,再次将她整个人连同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方才那石破天惊般的显露,仿佛只是天地间一个短暂的、迷离的幻梦。

她重新坐定,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一声清越孤绝的琴音,破空而起。它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湖面上所有的丝竹喧嚣、人声鼎沸,清晰地传了过来。那琴音冷冽,如同玉珠滚落冰盘,又如寒泉滴落幽涧,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清寒。更奇的是,这单一的琴音响起时,沈墨腰间那枚紧贴肌肤的半鱼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灼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烙铁般的刺痛,而是一种温润的暖流,仿佛被那孤绝的琴音唤醒,丝丝缕缕地熨帖着他方才被那目光洞穿后残留的冰冷心悸。

沈墨猛地回过神,垂眼看向画案。

那滴墨团,像一块丑陋的伤疤,赫然印在澄心堂纸的中央。墨迹边缘还在微微晕染开去。他握着笔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平生第一次,他感到手中的画笔如此沉重,如此难以驾驭。方才捕捉到的那惊鸿一瞥的绝代风华,那双倒映着千堆雪的眼眸,此刻在脑中无比清晰,却偏偏无法落于纸上。那超越凡俗的清冷神韵,岂是笔墨所能囚禁、所能描绘?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凝神,笔尖悬在墨团上方,想要补救。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纸的瞬间——

“沈待诏好雅兴!”一个略显生硬、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声音在凉棚外响起,打破了沈墨强行凝聚的心神。

沈墨动作一顿,抬眼望去。只见几名身形魁梧、身着翻领窄袖锦袍的辽国使臣,簇拥着一位头戴金冠、气度骄矜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凉棚入口。为首的辽使目光扫过沈墨案上那团醒目的污墨,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

“素闻南朝翰林画院待诏,笔下有神,顷刻可成锦绣河山。”辽使声音洪亮,带着挑衅,故意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不知沈待诏今日这幅‘争标盛典’,何时能让我等塞外鄙人,一睹为快啊?”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钉在那团污墨上,如同钉住了一只狼狈的猎物。周围几个辽国随从,也发出压抑的低笑声。

凉棚内外,瞬间安静下来。附近的官员、宗室子弟,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惊愕、探究,还有看好戏的兴味。空气骤然绷紧,连湖面上喧嚣的鼓乐声,似乎都远去了。

沈墨缓缓放下笔。指尖触碰到腰间玉佩,那温润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他目光越过辽使挑衅的脸,再次投向对岸。隔着水光人潮,那点素白的身影依旧静坐石矶,帷帽低垂,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显露与此刻凉棚下的剑拔弩张,都与她毫无干系。

他收回目光,看向案上那团污墨,又抬眼迎向辽使咄咄逼人的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方才因那双清冷眼眸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已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笔墨小道,原不值一哂。不过,贵使既欲观我大宋气象……”他顿了顿,伸手,竟直接端起案头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手腕一倾,澄澈的茶水“哗啦”一声,尽数泼洒在画案上那团污墨和周围洁白的纸面上!水渍迅速晕开,墨团被冲得更加狼藉,边缘污浊一片,整张画纸眼看就要彻底毁弃!

凉棚内外,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辽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错愕与怒色。

沈墨却已不再看他。他重新执起那管紫毫笔,看也不看,直接探入旁边一方浓稠如漆的松烟墨中,狠狠一蘸!笔尖饱吸浓墨,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他的目光,越过凉棚,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金明池粼粼的水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牢牢锁定在某个虚空之处——那里,只有一双倒映着千堆雪、倒映着亘古寒荒的清冷眼眸!

手臂猛地扬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带着一股决绝的、仿佛要劈开眼前混沌的气势,狠狠掼向那被茶水污得一塌糊涂的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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