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下的寂静被齐墨雪压抑的哽咽划破,那是她二十年来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卸下所有防备。林叙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掌轻轻覆在她颤抖的背脊上,用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夜风卷着落叶掠过她们脚边,远处排练厅的灯光透过树隙投下斑驳光影,在齐墨雪银灰色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光点。
“他总是这样……”齐墨雪的声音埋在膝间,带着被碾碎的沙哑,“从四岁起,我的每一天都是琴谱和节拍器。他说我的手指天生属于斯特拉迪瓦里,却从不管琴弦割破指尖时我会不会哭。”她忽然抬起头,眼中的水光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我母亲去世那天,他正在柏林爱乐厅指挥,回来后只说了句‘别让眼泪滴在琴箱上’。”
林叙白的心像被冰锥刺穿,她这才明白齐墨雪周身的寒气从何而来——那是用无数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铸成的铠甲。她轻轻握住齐墨雪冰凉的手指,发现那些常年按弦的指腹布满薄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变形。
“你母亲的小提琴……”林叙白斟酌着开口,“是不是那把琴头雕着曼陀罗花的?”
齐墨雪猛地一颤,银灰色瞳孔骤然收缩:“你怎么知道?”
“第一次在琴房外听你练琴时,”林叙白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琴音里有股很淡的、像旧檀木和干花混合的味道,后来在你谱架上看到过曼陀罗花的押花标本。”她顿了顿,琥珀色眼眸映着月光,“曼陀罗的花语是‘无间的爱与复仇’,很像你拉琴时的样子。”
齐墨雪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总带着暖笑的女孩。林叙白总能用最轻柔的语气,说出最精准的洞察,像一把磨得极钝的梳子,慢慢梳理她缠结多年的神经。
就在这时,林叙白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父亲”两个字,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林父惯有的温和嗓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叙白,柯蒂斯的齐宏远今天来找我了。”
林叙白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齐墨雪。后者显然也听到了,指尖瞬间攥紧成拳。
“他说你在干扰齐墨雪的‘职业规划’,”林父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还暗示林家不该插手齐家的事。叙白,齐宏远在古典乐界人脉极广,你和那个孩子……”
“爸,”林叙白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齐墨雪不是‘那个孩子’,她是《夜魇》的灵魂。齐宏远想毁掉的不只是一把琴,是一个音乐家的生命。”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与齐墨雪交缠,“如果连我们都放弃表达真实的声音,那学音乐还有什么意义?”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叙白以为父亲会发怒。不料林父却轻轻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在ICU独自待了一个月,醒来后抱着玩具钢琴说‘音符不会说谎’。既然你认定了,就去做吧。”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需要父亲做什么?”
挂掉电话的瞬间,林叙白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没想到一向注重家族声誉的父亲会支持她。齐墨雪一直沉默地看着她,银灰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你父亲……”齐墨雪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说真正的音乐不该被操控,”林叙白笑了笑,擦了擦眼角,“而且他提醒我,下个月维也纳有个‘新古典主义音乐节’,组委会主席是他当年的同窗。”
齐墨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维也纳音乐节是全球新锐作曲家的摇篮,若《夜魇》能在那里演出,齐宏远再想扼杀这部作品,就要顾忌国际乐评界的眼光。
“但我们只有三周时间,”齐墨雪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夜魇》的第三乐章还有结构问题,你的改编稿里那个用玻璃琴音色模拟‘魇醒瞬间’的想法,乐团里不一定有现成乐器。”
“玻璃琴我来解决,”林叙白立刻掏出手机记录,“我记得星海音乐学院有位老教授收藏了一套音叉琴,音色接近玻璃琴。至于结构问题……”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U盘,“昨晚我把你的小提琴独奏片段和我的钢琴改编版做了频谱分析,发现副部主题如果用微分音处理,能更好地表现‘自我对抗’的撕裂感。”
齐墨雪接过U盘,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心脏莫名地漏跳一拍。她从未和任何人如此紧密地合作过,林叙白总能在她思维卡壳时,递上最精准的解决方案,像一个早已洞悉她所有音乐密码的知音。
接下来的两周,两人几乎泡在琴房和排练厅。林叙白用频谱分析软件帮齐墨雪调整揉弦的频率,齐墨雪则手把手教她如何用钢琴伴奏勾勒出小提琴旋律的呼吸感。有次林叙白熬夜改谱睡着了,齐墨雪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自己的黑色羊绒披肩盖在她身上,却在她惊醒时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看总谱。
就在她们以为一切步入正轨时,意外发生了。
那天林叙白去柯蒂斯琴房找齐墨雪,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她推开一条缝,看到齐宏远正指着墙角的琴箱怒吼,齐墨雪挡在琴箱前,脸色苍白如纸。
“我再说一遍,维也纳演出取消!”齐宏远的手杖重重敲击着地板,“你以为找了个林家的小丫头做靠山就能反抗我?别忘了你母亲的医药费是谁付的,你现在用的每一分钱——”
“那是我母亲的遗产!”齐墨雪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父亲!”齐宏远猛地扬起手,眼看就要扇下去。
林叙白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推门冲了进去,用身体挡在齐墨雪面前。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齐宏远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林叙白。
“齐先生,”林叙白的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身后的齐墨雪抓住她的衣角,指尖冰凉。
齐宏远盯着林叙白,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林叙白,看来我上次的提醒你没听懂。”
“我听懂了,”林叙白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但我父亲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那是一份律师函,上面清晰地写着:“关于齐墨雪女士合法继承其母林婉清女士遗产(含斯特拉迪瓦里‘曼陀罗’小提琴)的法律认定书”。文件末尾还有一行附注:“林婉清女士生前与林氏音乐基金会有未公开合作项目,其遗产处置权受国际版权公约保护。”
齐宏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显然没料到林父会搬出国际版权公约,更没料到齐墨雪的母亲竟和林家有渊源。林婉清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小提琴家,只是在齐墨雪四岁时突然隐退,原来竟是和林家有合作!
“你……”齐宏远指着林叙白,气得说不出话。
“齐先生,”林叙白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夜魇》是齐墨雪的作品,也是她母亲精神的延续。维也纳音乐节的邀请函已经发出,我相信国际乐评界会对‘曼陀罗’小提琴的复出很感兴趣。”
她特意加重了“曼陀罗”三个字,齐宏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狠狠瞪了齐墨雪一眼,甩袖而去。
琴房里终于恢复了寂静。齐墨雪看着林叙白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你……”齐墨雪刚开口,林叙白就转过身,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只是眼眶有些红。
“没事啦,”她晃了晃手里的律师函,“我爸说这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齐宏远最在乎名声,这下不敢再动你小提琴了。”
齐墨雪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脏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这个总是笑得温暖的女孩,明明自己也会害怕,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齐墨雪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林叙白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琥珀色眼眸在灯光下像盛满了蜜糖:“因为……”她凑近一步,几乎能闻到齐墨雪发间淡淡的雪松香,“你拉琴时眼里有光啊。我想让那束光,一直亮下去。”
齐墨雪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看着林叙白近在咫尺的笑脸,看着她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银灰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细碎的雪花敲打着玻璃窗,像谁在轻轻弹奏一首温柔的夜曲。琴房里,两个女孩的身影在暖黄的灯光下交叠,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纸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曼陀罗花的清冷香气。
维也纳的演出在即,而她们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如同《夜魇》里那段被重新编排的旋律,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织中,奏响了全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