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魇》的首次合排定在柯蒂斯的大排练厅。

林叙白抱着修改后的总谱提前到场时，齐墨雪已经站在乐池中央，正在调试小提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却丝毫未能融化她周身的寒意。她指尖在琴弦上滑动，试奏着《夜魇》开头那段极具张力的引子，银灰色的瞳孔里凝结着近乎残酷的专注。

钢琴伴奏的学长陈宇也到了，他朝林叙白友好地点点头，手指在琴键上试弹着几个和弦，眉头微蹙：“林叙白同学，这首曲子的和声走向太晦涩了，感觉情绪一直在往下沉，你改编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增加一些明亮的过渡？”

林叙白走到他身边，看着谱面：“陈宇学长，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作曲家的原意，或许就是要描绘那种越陷越深的‘魇’的状态。明亮的过渡可能会打断这种窒息感。”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齐墨雪，“而且，我觉得……齐墨雪同学能驾驭这种黑暗。”

陈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苦笑了一下：“她当然能，她拉琴的时候像握着一把冰刃，能把所有音符都切割得棱角分明。但作为伴奏，我得跟上她的‘锋利’，还要兼顾和声的层次感，压力不小。”

就在这时，指挥教授走进来，拍了拍手：“好了，各位，准备开始。《夜魇》，第一乐章，从头开始。”

排练正式开始。

齐墨雪的琴声率先响起，如同撕裂夜幕的第一声尖啸。那不是寻常的旋律，而是由一连串高难度的双音、跳弓和揉弦组成的音浪，充满了挣扎与控诉，瞬间将整个排练厅的空气都染上了阴郁的色彩。

林叙白站在指挥台旁，紧紧盯着总谱，同时用她那特殊的音感“倾听”着。她能清晰地捕捉到齐墨雪琴音中那股熟悉的尖锐痛苦，但这一次，似乎又多了一些不同的东西——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想要破茧而出的……渴望？

陈宇的钢琴伴奏紧随其后，低沉的和弦如同噩梦的背景音，层层叠叠地铺展开。但很快，问题出现了。

在一段小提琴与钢琴的对抗性乐段中，齐墨雪的演奏速度和力度突然提升，充满了即兴的侵略性，陈宇一时没跟上，钢琴的节奏出现了一丝卡顿。

“停！”齐墨雪的琴声骤然停止，银灰色的目光冷冷地射向陈宇，“节奏跟不上，力度太弱。刚才那段，钢琴应该是噩梦的重压，而不是轻飘飘的背景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陈宇的脸瞬间涨红了：“抱歉，齐墨雪同学，你的速度变化有点突然……”

“我的速度变化，是基于对音乐情绪的理解。”齐墨雪打断他，语气冰冷，“如果你无法预判，只能说明你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

指挥教授皱了皱眉：“齐墨雪，稍微耐心一点，合排需要磨合。陈宇同学，你确实需要更专注地跟随首席的引导，同时也要保持自己的声部线条。”

排练重新开始，但气氛明显变得紧张。齐墨雪的演奏越发凌厉，仿佛在和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而陈宇则显得有些拘谨，生怕再出错。

林叙白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有些着急。她能感觉到，齐墨雪正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演绎这首曲子，将自己内心的黑暗完全倾注其中，却也因此失去了一些必要的控制。而陈宇，则因为过于忌惮齐墨雪的气场，无法完全释放自己。

“停！”这次是林叙白忍不住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指挥教授有些意外：“林叙白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林叙白深吸一口气，走到乐池边，没有看齐墨雪冰冷的眼神，而是对陈宇说：“陈宇学长，你刚才的钢琴，像是在害怕小提琴的锋芒，所以缩起来了。但《夜魇》里的钢琴，不应该是害怕，而是……共生。它既是噩梦的重压，也是小提琴在噩梦中挣扎时，触碰到的另一个灵魂。”

她转向齐墨雪，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真诚：“齐墨雪同学，你的演奏充满了力量，像一把利剑劈开黑暗。但有时候，太过锋利的剑，也会划伤握剑的手。这首曲子需要锋芒，也需要……一点点‘犹豫’，那不是软弱，而是在黑暗中寻找方向时的真实感。”

齐墨雪的眼神骤然变冷：“我的演奏方式，不需要你来指点。”

“我不是指点，”林叙白迎上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我是作为这部作品的改编者，在阐述我的理解。《夜魇》描绘的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内心的自我对抗与对话。小提琴和钢琴，应该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它们在互相撕扯，也在互相寻找。”

她的话，让排练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指挥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叙白同学的理解很有意思。齐墨雪，你觉得呢？”

齐墨雪没有立刻回答，银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林叙白，像是要把她看穿。她能感觉到，林叙白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不愿示人的角落——她确实在通过《夜魇》进行自我对抗，用音乐的利刃切割着那些痛苦的记忆，却也常常在这过程中感到疲惫和迷茫。

“试试。”良久，齐墨雪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一次，排练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陈宇似乎受到了林叙白的启发，不再一味地跟随，而是在钢琴声部中加入了更多“回应”的意味，那些低沉的和弦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像是在黑暗中伸出的手。

而齐墨雪，虽然依旧保持着演奏的力度和技巧，但在某些乐句的处理上，确实收敛了几分纯粹的攻击性，多了一些……迟疑和探寻。当她的小提琴旋律与陈宇的钢琴和弦在空中交汇时，不再是简单的对抗，而是形成了一种复杂的、充满张力的对话。

林叙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的绝对音感清晰地“听”到了变化——齐墨雪琴音中那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似乎被一缕微光驱散了些许，虽然那光还很弱，却真实存在着。

排练结束后，陈宇长舒了一口气，对林叙白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林叙白同学，你的理解让我茅塞顿开。”

林叙白回以微笑：“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她看向齐墨雪，后者正在收拾琴盒，没有看她。

“齐墨雪同学，”林叙白走上前，“刚才……”

“乐谱修改稿，明天早上之前给我。”齐墨雪打断她，语气依旧冷漠，但没有了之前的怒意，“有些地方，需要按照刚才的感觉调整和声。”

“好！”林叙白眼睛一亮，连忙答应。这意味着，齐墨雪认可了她的想法。

齐墨雪没有再说什么，抱着琴盒，转身离开了排练厅。

林叙白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冰山，似乎真的在慢慢融化。

然而，她没有高兴太久。

晚上，林叙白在自己的公寓里修改乐谱时，门铃突然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她疑惑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昂贵的西装，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你是林叙白？”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我是，请问您是？”林叙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是齐墨雪的父亲，齐宏远。”男人开门见山，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林叙白脸上，“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林叙白愣住了。齐墨雪的父亲？那个据说将女儿视为音乐傀儡的男人？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她。

齐宏远没有等她邀请，径直走进了公寓，目光扫视着这个陈设简单的房间，最后落在林叙白桌上的《夜魇》乐谱上。

“看来，你和墨雪走得很近。”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希望你能明白，墨雪的人生轨迹，早就被规划好了。她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朋友’，尤其是像你这样，可能会影响她专注于音乐的人。″

林叙白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齐墨雪身上那沉重的枷锁来自何处。

“齐先生，我和齐墨雪同学只是在音乐上有交流，”林叙白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说道，“我们是为了《夜魇》这部作品在合作。”

“合作？”齐宏远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只告诉你，离墨雪远一点。她的未来，容不得任何变数。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试图接近她，更不要妄想改变她。”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林叙白试图为齐墨雪构建的那一点点温暖。

“齐先生，齐墨雪她……”林叙白想说什么，却被齐宏远打断。

“她怎么样，不用你操心。”齐宏远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算是对你的提醒。离她远一点，对大家都好。”

林叙白看着那张空白的支票，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齐先生，我和齐墨雪之间的关系，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离开她。”

齐宏远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柔的女孩会如此强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冷意：“很好。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但我警告你，有些深渊，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能涉足的。墨雪身上背负的东西，你承担不起。”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公寓，留下满室的冰冷和林叙白心中的惊涛骇浪。

林叙白站在原地，看着桌上的支票，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齐墨雪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那座冰山之下，不仅有孤独和痛苦，还有来自家庭的、巨大的枷锁。

她真的能帮助齐墨雪吗？她的靠近，会不会真的给她带来麻烦？

无数的疑问在她心中盘旋。但最终，她拿起桌上的支票，毫不犹豫地撕成了碎片。

不管前方有多少阻碍，她都不想放弃。

因为她知道，在那座冰冷的冰山深处，一定有值得她去守护的光芒。

而她，想成为那道光芒的引路人。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