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景国王宫的琉璃瓦在四季轮转中积了又落,落了又积的尘灰,掩盖了无数血腥与阴谋,也模糊了冷宫那段冰与血交织的狼狈记忆。时间如同最冷漠的旁观者,将昔日太液池边的濒死挣扎、破败殿宇中的咳血喘息、以及少年眼中那偏执的占有与茫然,都碾碎在宏大的宫闱叙事之下,只留下一些无人问津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埃。
冷宫依旧是最深的角落,死寂如墓。只是那扇破败的门后,少了一道蜷缩咳血的身影。
谢昀倚在唯一一扇透光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破窗边,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异常整洁的旧棉袍。五年的时光并未在这具躯壳上留下太多健康的痕迹,反而将那病弱刻蚀得更加深入骨髓。脸色依旧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双颊微微凹陷,衬得下颌线条愈发清瘦脆弱。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洞悉世事的微芒,却又在下一瞬被浓重的疲惫和肺腑间无法平息的寒意覆盖。
他伸出手指,指节纤细得如同玉雕,轻轻拂去窗棂上积落的微尘。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常年捂不热的冷意。窗外是冷宫荒芜的庭院,枯败的藤蔓虬结在斑驳的墙上,几丛顽强的杂草在石缝间探出头,在料峭的初春风里瑟缩着。
【月老707(伪):“宿主生命体征维持‘稳定’(伪)。本源损耗率:35%。‘百日咳’伪装效果良好,目标人物澹台烬已于三年前被送往盛国为质。当前世界主线剧情节点:‘叶夕雾’落水濒死,黎苏苏神魂降临,叶家为平息景国(实为月妃)怒火,即将提出和亲。请宿主做好准备,介入关键节点。”】系统的电子音平稳无波,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漠然,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器具状态。
谢昀的目光穿过破窗,落在远处宫墙之上那抹初绽的嫩绿新柳上。盛国…质子…澹台烬。那个名字在心底无声滑过,激不起太多波澜。五年前那个暴戾偏执、在绝望中死死抓住他这棵浮萍的少年,已被时光和更残酷的境遇推向了更远的命运洪流。月妃如愿以偿地将眼中钉送出了景宫,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而他,一个“痨病缠身”的冷宫废人,自然也被遗忘在这里,成为这深宫无数被时间吞噬的尘埃之一。
也好。至少,清静。
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抵在唇边,压抑住喉间熟悉的痒意。肺腑深处那点被系统强行压制、却又如同跗骨之蛆的寒气,从未真正消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冰针穿刺般的隐痛。这具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靠着系统那点饮鸩止渴般的“维系”,和那个神秘老太监偶尔送来的、效果微乎其微的草药,在苟延残喘。
“吱呀——”
冷宫那扇沉重腐朽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不是那个佝偻老太监习惯性的悄无声息,而是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宣告般的声响。
谢昀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倚窗的姿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一道带着明显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单薄的后背上。来人是月妃宫中的管事太监,姓张,面皮白净,眼神精明刻薄,穿着簇新的靛蓝宫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谢公子。” 张管事的嗓音尖细,带着一种拿腔拿调的疏离,“娘娘慈悲,念你久病缠身,独居冷宫不易,特命咱家送来些‘补品’,望公子好生将养。” 他刻意加重了“慈悲”和“补品”二字,语气里的施舍与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一个小太监上前,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放在积满灰尘的破木桌上。盒盖打开,露出里面几块品相上好的阿胶和一支老山参。东西是好东西,但放在这阴冷破败、弥漫着药味和霉味的殿宇里,显得异常刺眼和讽刺。
谢昀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沉静的眼睛平静地看向张管事,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张管事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突,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准备好的所有敲打和警告都噎在了喉咙里。他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公子安心养病便是。这冷宫清静,也免得沾染外头的‘晦气’。娘娘说了,只要公子安分守己,娘娘自会保公子‘平安’。”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谢昀的目光掠过那盒“补品”,落在张管事那张虚伪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浅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那姿态,疏离淡漠得如同隔着一座冰山。
张管事碰了个软钉子,心头火起,却又碍于月妃的“慈悲”名头不好发作,只能冷哼一声,带着两个小太监拂袖而去。破门再次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那点虚伪的“关怀”。
殿内重归昏暗死寂。桌上那盒精致的补品,在灰尘中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光泽。
谢昀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月妃的“慈悲”?不过是怕他这“痨病鬼”临死前不甘寂寞,出去乱说些什么,或者,更怕他悄无声息地死了,反而引来不必要的猜疑。这“补品”,是安抚,更是囚笼的锁链,要将他最后的生机也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他缓缓走回窗边,重新倚靠在那冰冷的墙壁上。窗外的阳光吝啬地投下几缕光斑,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盛国…叶家…黎苏苏…澹台烬…
命运的齿轮在远方轰鸣转动,而这里,只有一片被遗忘的死水。
他闭上眼,肺腑间那点熟悉的寒意再次翻涌而上,带起一阵低低的、压抑的闷咳。这一次,他不再费力掩饰。咳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凉。
【月老707(伪):“宿主情绪波动…平静(伪)。目标人物澹台烬于盛国质子府处境艰难,负面能量‘怨恨’持续累积…符合预期。等待‘叶夕雾’节点触发…”】
平静?谢昀在心底无声地嗤笑。他感受着灵魂深处那道被系统不断啃噬的裂痕,感受着那名为“本源”的东西正一点点被抽离的钝痛。平静之下,是早已被锁死的、无法言说的荒芜。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盛国都城。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护城河。河水暴涨,浑浊的浪涛裹挟着枯枝败叶,疯狂地拍打着堤岸。
“救命——!救命啊——!”
凄厉惊恐的呼救声穿透雨幕。河心,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撞上了暗礁,船身剧烈倾斜!船上的女眷们惊恐尖叫,乱作一团。混乱中,一个穿着鹅黄锦裙的娇小身影被拥挤的人群撞得失去平衡,尖叫着从船舷翻落,瞬间被浑浊汹涌的河水吞没!
“小姐——!二小姐落水了!” 丫鬟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河岸。
岸上顿时一片混乱。叶大将军府的二小姐叶夕雾落水了!
画舫上会水的仆从纷纷跳入河中营救,但水流湍急,暗流汹涌,落水者瞬间没了踪影。绝望笼罩着所有人。
没有人注意到,在叶夕雾落水被吞没的刹那,一道极其微弱、几乎与漫天水汽融为一体的金色流光,如同坠落的星辰,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汹涌的河面之下。
……
冰冷,窒息,无边的黑暗。
叶夕雾的意识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迅速被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吞噬。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带来烧灼般的剧痛。
要死了吗?
不甘心…好不甘心…她还没让澹台烬那个卑贱的质子跪在她脚下求饶!还没让所有看不起她的人付出代价!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
嗡!
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却又温和浩瀚得如同宇宙星海般的意志,骤然降临!它携带着煌煌天威与悲悯苍生的神性,如同破晓的曙光,瞬间撕裂了冰冷的黑暗!
叶夕雾那被绝望和怨恨充斥的灵魂,在这股神圣意志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瞬间被涤荡、被覆盖、被…取代!
“唔…”
河底,那个被暗流裹挟的、早已停止挣扎的身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不再有叶夕雾的娇蛮任性,不再有临死前的不甘怨毒。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万古沧桑的沉静,是洞悉天地法则的悲悯,是神明俯瞰尘世的漠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责任。
黎苏苏,降临。
她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具凡俗躯壳的脆弱和濒死状态感到一丝不适。但神明的意志不容置疑。一股精纯温和的仙灵之力,如同涓涓细流,瞬间自眉心识海涌出,流淌过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驱散着死亡的阴霾,强行稳住了这具即将崩溃的躯体。
紧接着,她的身体在湍急的河水中,以一种违反物理常理的、轻盈而精准的姿态微微一扭,如同游鱼般避开了致命的暗流和旋涡。脚尖在河底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借着那微弱的水流反作用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水面上那一点微弱的光亮疾射而去!
“哗啦——!”
水花四溅!
在岸上众人绝望的目光中,那个被判定为“必死无疑”的鹅黄色身影,竟然破开浑浊的水面,稳稳地站在了齐腰深的河水中!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她湿透的衣衫和长发。水珠顺着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颊滑落。她微微仰起头,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岸上所有惊愕、狂喜、难以置信的面孔,最终,定格在遥远的天际,那铅灰色翻滚的云层深处。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毁灭与不祥气息的魔神意志残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浩瀚的神识中,激起了冰冷的涟漪。
找到了。
目标:澹台烬。
任务:阻止魔神复苏,拯救苍生。
叶夕雾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动作带着一种与这具身体年龄不符的、神性的优雅与疏离。她的唇角,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属于叶夕雾的因果与宿命,在这一刻,彻底改写。
……
叶大将军府,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叶啸端坐主位,脸色铁青,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下首坐着叶老夫人,神色忧虑。而刚从鬼门关被救回来的“叶夕雾”,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安静地坐在一旁,低垂着眼睑,小口啜饮着侍女奉上的参汤。她的动作从容优雅,神态平静得近乎漠然,与往日那个骄纵跳脱的叶夕雾判若两人。
“糊涂!简直是天大的糊涂!” 叶啸猛地将茶杯掼在桌上,茶水四溅,声音因为震怒而颤抖,“夕雾!你…你让为父说你什么好!你明知澹台烬是景国送来最不受待见的质子!是月妃的眼中钉!你…你竟敢推他落水?!还…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你是嫌我们叶家树敌不够多吗?!”
叶夕雾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暴怒的叶啸,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属于女儿的畏惧或委屈,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父亲息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奇异地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女儿当时…鬼迷心窍,行事冲动,给家族招祸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的神性微芒,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后怕”又“悔过”的闺阁女子。
“冲动?一句冲动就完了?!” 叶啸怒火更炽,“景国那边已经得了消息!月妃那个毒妇岂会善罢甘休?!她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你这是把刀亲自递到她手上!我叶家世代忠良,难道要毁在你一时意气之下吗?!”
厅堂内一片死寂。叶老夫人看着“孙女”苍白安静的模样,又心疼又无奈,只能默默垂泪。
就在这时,管家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极其难看,附在叶啸耳边低语了几句。
叶啸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又由煞白涨得通红,最后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败。他猛地跌坐回椅子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完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月妃…月妃递了国书…要求严惩凶手…否则…否则便要景国铁骑…‘讨个说法’…” 他痛苦地闭上眼,“景王…景王已经允了月妃所请…下旨…下旨斥责我叶家管教无方,纵女行凶,辱及邦交…要求我叶家…给景国…给澹台殿下…一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 叶老夫人颤声问,眼中满是绝望,“难道…难道要夕雾偿命不成?”
“偿命?” 叶啸惨笑一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复杂地看向安静坐着的“叶夕雾”,“月妃要的不是偿命…她要的是羞辱!是彻底将澹台烬钉死在耻辱柱上!她要的交代…是要我叶家嫡女…嫁与澹台烬为妻!”
“什么?!” 叶老夫人失声惊呼,几乎晕厥过去。
嫁女?将叶家金尊玉贵的嫡女,嫁给景国那个连狗都不如、被送来为质的卑贱皇子?!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比杀了叶夕雾更甚!这不仅是毁了叶夕雾的一生,更是将整个叶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践踏!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叶老夫人压抑的啜泣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风暴中心的“叶夕雾”身上。
叶夕雾依旧安静地坐着,捧着那碗早已凉透的参汤。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碗壁上轻轻摩挲着,长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深处汹涌的暗流。
嫁与澹台烬为妻?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叶夕雾记忆中关于那个质子的零星片段:阴郁、沉默、如同角落里的毒蛇,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令人不安的卑贱…以及,那一丝微弱却极其顽固的魔神气息。
这具身体残留的、属于叶夕雾的强烈抗拒和羞愤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神念,带来一阵微弱的眩晕。但神明的意志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将那凡俗的情绪镇压下去。
阻止魔神复苏…拯救苍生…
接近他…监视他…摧毁他…
冰冷的任务指令在神念中清晰回响。
这突如其来的“婚约”,这凡俗间最可笑的捆绑,竟是命运送上门来、最完美的切入点!
叶夕雾缓缓抬起头。那张属于叶夕雾的、尚显稚嫩的俏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的目光扫过绝望的祖母,痛苦颓败的父亲,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屋顶,看到了景国王宫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父亲,祖母,”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厅堂中,“女儿闯下大祸,累及家族清誉,罪无可恕。”
她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对着叶啸和叶老夫人,缓缓地、深深地福了一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既然这是唯一的‘交代’…女儿,愿意嫁。”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
叶啸和叶老夫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儿(孙女)。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没有屈辱,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夕雾…你…” 叶老夫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女儿心意已决。” 黎苏苏直起身,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深处,神性的微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嫁与澹台烬,是女儿的命数,也是…叶家的命数。” 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悲悯的弧度。
“女儿,认命。”
……
景国王宫,冷宫。
谢昀靠在冰冷的窗边,身体里那点被强行压制的寒气如同蛰伏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动。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这一次,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肺腑深处碎裂。
他摊开掩唇的掌心。一点刺目的猩红赫然在目,而在那血色深处,竟夹杂着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点点金芒!如同碎金撒落血泊,妖异而…不祥。
【月老707(伪):“警告!宿主身体出现未知能量侵蚀迹象!与‘初代魔神意志残留’产生微弱共鸣!本源波动加剧!消耗提升!…检测到世界关键节点:‘叶夕雾’(黎苏苏)已应允婚约!澹台烬与叶夕雾大婚仪式将于三日后在景国质子府(盛国)举行!请宿主立刻准备,于大婚当夜,执行核心任务:‘引动初代魔神嫉妒’!”】系统的电子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谢昀看着掌心那点带着金芒的血迹,沉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涟漪。
三日后…大婚…
澹台烬…叶夕雾…黎苏苏…
命运的舞台已经搭好,该他这枚早已被锁死情感的棋子,去完成最后的点火了。
他缓缓合拢掌心,将那点妖异的血色和金芒,连同指尖的冰冷,一同攥紧。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暮色吞噬,冷宫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