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干呕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马嘉祺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沙砾上，咸涩的海水混杂着苦涩的青梅汁液和泪水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那颗被咬了一口、汁液淋漓的野青梅，滚落在他手边，表皮破损处沾满了沙粒，在远处灯塔扫过的惨白光束下，像一个被遗弃的、丑陋的伤口。
他摊开手，掌心朝上，任由冰冷的海风舔舐着皮肤上残留的黏腻和沙砾。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那颗滚落的、残缺的青梅。冰凉的、带着沙砾粗糙感的触感传来。他没有再碰它，只是任由它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甜的……” 他对着漆黑的海面，嘶哑地重复，破碎的声音被海浪的轰鸣轻易吞噬，“你说……是甜的……”
可他的嘴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苦和涩。那丝挣扎出来的、微弱如幻影的回甘，早已被更汹涌的酸涩和咸腥彻底淹没。丁程鑫生命尽头珍藏的那一点甜，于他而言，却成了迟来的、深入骨髓的苦果。
他明白了。
太迟地明白了。
那“甜”，从来不是青梅的味道。
是那个消毒水气息弥漫的医务室里，一个濒死少年在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意外抓住的一丝带着莽撞温度的心悸。是他用画笔记录下的那些鲜活瞬间，是他藏在速写本最深处、至死才被发现的遗言里，所小心封存的，属于他马嘉祺的、短暂照亮了他黑暗生命的一点点微光。
那“甜”，是丁程鑫的，独属于他绝望世界里的、带着飞蛾扑火般悲壮色彩的幻觉和慰藉。
而他马嘉祺，注定只能在余生里，一遍遍地咀嚼这颗名为“迟来”和“错过”的苦核。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礁石。海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从怀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封皮上还残留着他泪水的湿痕和沙砾。他没有翻开，只是紧紧地抱着它，像抱着一个冰冷的、无法回应的灵魂。
目光落在身边那颗沾满沙砾的残破青梅上。他伸出手，没有去拿那颗果实，而是用手指，在冰凉潮湿的沙地里，一点一点地，挖开一个小小的坑。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近乎殉葬般的仪式感。
然后，他用指尖捻起那颗沾满污秽沙粒、残缺不全的青梅，将它放进了小小的沙坑里。仿佛在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苦涩的秘密。接着，他轻轻地将周围的湿沙推拢，覆盖住它。一个小小的沙堆在惨白的灯塔光束下隆起，像一个微型的坟墓，埋葬着那颗尝尽了苦果的种子，也埋葬着那个带着青梅微酸气息、却只留给他无尽苦涩的夏天。
他凝视着那个小小的沙堆。许久，许久。直到身体被海风吹得麻木，直到心口的剧痛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的空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个小小的沙冢，看了一眼手中紧抱的速写本。
灯塔的光柱又一次扫过，短暂地照亮了他沉寂的脸。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球场喧嚣的眼睛，此刻深如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荒芜。仿佛所有的悲恸、悔恨、思念，都在刚才那场崩溃和这颗苦涩的青梅里，燃烧殆尽，只留下冰冷的余烬。
他转过身，背对着漆黑咆哮的大海，一步一步，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而虚浮，在空旷的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潮水抹去的脚印。海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吹乱他额前的碎发，像一个无声的挽留，又像一场冷酷的驱逐。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回到宿舍时，已是后半夜。楼道里一片死寂。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用冰冷的钥匙打开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
桌子上，那个磨砂黑的运动水壶静静立着，瓶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他拿起它，入手冰凉。拧开盖子，里面是空的。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大半壶冷水。没有加热。
他仰起头，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喉咙直冲胃底，激得他浑身一颤！那冰冷的液体，像带着棱角的冰渣，冲刷着口腔里残留的苦涩，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大口地吞咽着，直到壶里的水少了一半，直到那股冰冷的感觉彻底压过了舌根的酸涩。
他将水壶重重地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开台灯。
黑暗中，他再次拿出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这一次，他没有翻开前面那些记录着篮球场阳光、图书馆角落、窗边雨幕的画页。他直接翻到了最后。
空白的纸页上，那个被他用铅笔反复描摹、又被泪水洇染成一片模糊深灰色污痕的点，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地躺在那里。在它旁边，是那行力透纸背又虚浮无力的遗言：“青梅味的夏天……真酸啊。”
马嘉祺的目光在那片污痕和那行字迹之间缓缓移动。然后，他伸出手指，不是铅笔，而是带着沙砾残留和海水咸涩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抚过那行“真酸啊”的字迹。
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纹理和石墨微末的颗粒感。那酸涩，此刻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收回手。没有合上本子。就让它摊开在这一页，摊开在这永恒的酸涩和无法磨灭的伤痕上。
然后，他拉开书桌抽屉的最深处。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张被他锁起来的、刺目的诊断报告书。他看也没看，将它推到抽屉最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磨砂黑的运动水壶，被他小心地、端正地放在了抽屉中央空出来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灵魂却像一片被狂风吹尽落叶的荒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窗外的城市霓虹在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一丝微弱变幻的光。远处，海浪永不知疲倦的拍岸声，穿过寂静的夜，隐隐传来。那声音低沉、永恒、带着一种漠视一切悲欢的规律。
马嘉祺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沉入海底的石像。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痕迹。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像一个无声的祭坛。
祭坛上，供奉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带着青梅微酸气息的少年，供奉着他未曾说出口的爱恋和珍藏的甜蜜，供奉着他绝望的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光。
祭坛下，跪着一个被迟来的真相彻底击垮的灵魂，在永恒的、苦涩的潮汐声中，咀嚼着那颗名为“错过”的苦核，等待着永远无法到来的救赎。
海浪声，成了这寂静黑暗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永恒，带着咸涩的寒意，一遍遍冲刷着时光的堤岸。那个夏天，连同它所有的酸涩、短暂的交集、无声的注视和迟来的、致命的甜蜜，终于被这永恒的潮汐，裹挟着，沉入了冰冷无声的时间之海深处，再无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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