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树

接下来的日子，马嘉祺像一具彻底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不再试图融入，也拒绝了室友所有的活动邀请。上课、吃饭、睡觉，都成了机械的本能。眼神空洞，反应迟钝，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霾里。只有那个磨砂黑的运动水壶，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一个冰冷的、无法提供任何慰藉的护身符。

周末，他独自一人，坐上了返回那座北方小城的火车。没有告诉任何人。

熟悉的站台，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悬铃木。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带着萧瑟的寒意。他径直去了城郊墓园。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墓园里一片肃杀。他走到丁程鑫的墓碑前。冰冷的黑色花岗岩，照片上的少年依旧清冷地看着前方。墓碑前埋葬青梅核的地方，覆着一层薄薄的枯叶。

马嘉祺没有清理落叶。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泪水浸透又被体温焐干、变得更加皱巴巴的纸条。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指尖拂过那行模糊的铅笔字迹。

“如果青梅会说话，它一定记得你第一次吻我时，尝起来是甜的。”

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嘴唇颤抖着，终于发出嘶哑的、破碎的声音：

“我……看到了……”

“那张纸条……我……找到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酸涩堵在喉头。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了肺腑。

“对不起……程鑫……”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对不起……那么晚……才明白……”

“你藏起来的甜……我……尝到了……”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墓碑基座上，“只是……太晚了……太苦了……”

他再也说不下去。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缓缓蹲下身，将那张承载着丁程鑫最后秘密和甜蜜的纸条，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埋葬青梅核的那一小片土地上。用几块小石子，小心翼翼地压住它的四角，不让风轻易吹走。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照片上那个十九岁的少年。然后，他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短暂地触碰了一下照片上丁程鑫微凉的、瓷质的唇瓣。

仿佛隔着生死的界限，触碰到了那个遥远下午，消毒水气息中，那一点微凉的、柔软的、被他遗忘的甜。

“再见了……” 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凉。

这一次，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背影在深秋萧瑟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孤绝和沉重。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覆盖了那张压在石子下的、皱巴巴的纸条，也覆盖了那个被埋葬的青梅核和所有未曾言说的、带着酸涩与迟来甜蜜的过往。

回到南方的海滨城市，已是深夜。马嘉祺没有回宿舍，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海边。

夜深沉。海浪在黑暗中咆哮，声音比往日更加沉闷、更加汹涌。沙滩上空无一人。他走到那片熟悉的礁石区，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意外地发现了一株低矮的植物。借着远处灯塔扫过的微弱光芒，他看清了——那竟是一株野生的青梅树！

在咸涩的海风里，在贫瘠的沙砾中，它竟然顽强地生长着。枝叶不算繁茂，甚至有些扭曲。但就在那稀疏的枝叶间，挂着几颗小小的、青涩的果实。表皮在惨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生硬的、未成熟的翠绿。

马嘉祺怔怔地看着那几颗青梅。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颗离他最近的果实。表皮冰凉坚硬，带着海风特有的咸涩。

他轻轻地将它摘了下来。小小的青梅，躺在他宽大的掌心，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凝视着它。眼前闪过篮球场边破碎的玻璃罐，图书馆滴落的鲜血，抽屉深处霉变的果实，玻璃罐里沉浮的翠绿，墓园里埋葬的果核……还有，那张纸条上的字——“尝起来是甜的”。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涩和悲怆，混合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缓缓地，将那颗小小的、青涩的、带着海风咸味和沙砾气息的青梅，放进了嘴里。

牙齿咬破坚硬表皮的瞬间，一股极其尖锐、极其纯粹、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酸涩和苦涩，如同爆炸般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酸涩感如此强烈，瞬间刺激得他牙龈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紧接着是更深沉的苦，带着沙砾的粗糙感和海水的咸腥，霸道地占据了所有的味蕾！

这味道……太苦了！太涩了！和他记忆中那罐破碎的青梅汁的浓烈酸涩截然不同，和丁程鑫纸条上描述的“甜”更是天壤之别！

“呃……” 他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将它吐出来。

可就在那酸涩苦咸的味道肆虐到极致，几乎要麻痹他整个口腔的时候——

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回甘，极其艰难地从那铺天盖地的苦涩深渊里挣扎了出来。微弱得如同幻觉，像黑暗中划过的一粒微弱的火星，还未感受到温暖，便已被无边的苦涩再次吞没。

就是这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挣扎出来的回甘，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击中了马嘉祺！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想要呕吐的姿势，任由那极致的酸涩苦咸在口腔里肆虐。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法下咽的苦涩汁液，顺着他的下巴蜿蜒流下。

原来……是这样。

丁程鑫说的“甜”，从来不是青梅本身的味道。

是那个莽撞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初吻瞬间，在他绝望苦涩的生命里，意外尝到的一丝悸动和回甘。

是藏在冰冷疏离之下，被他笨拙靠近时，心底悄然泛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是他用速写本无声记录下的那些瞬间，是他藏在封皮里、至死才被发现的遗言里，所珍藏的……那一点点属于十九岁夏天的、苦涩生命里唯一的“甜”。

而他马嘉祺，直到此刻，在这远离故土、充满咸涩海风的南方海岸，吞下这颗饱含风沙与咸苦的野生青梅，才在几乎将他摧毁的极致苦涩里，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如幻影的回甘，才真正明白，丁程鑫当年写下那句“尝起来是甜的”时，心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孤注一掷的珍藏。

太晚了。

明白得太晚了。

那丝微弱的回甘早已被无边的苦涩彻底吞噬，口腔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酸涩和咸苦，像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像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带着青梅微酸气息的夏天，留给他的……永恒的滋味。

他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那颗苦涩的青梅，连同那颗被真相彻底揉碎的心，一起呕出来。咸涩的海风卷起他破碎的呜咽，吹向永无止境的黑夜。脚边，那颗被他咬了一口、汁液横流的青涩果实，滚落在冰冷的沙砾里，沾满了污秽，像一个被遗弃的、苦涩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