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的暑假，漫长而空洞。马嘉祺拒绝了所有同学的聚会邀约，也推掉了父母安排的旅行计划。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兽。窗外的蝉鸣聒噪不休，宣告着盛夏的酷热，却无法穿透他心底凝结的寒冰。

那张刺目的诊断报告书，被他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像一个不敢触碰的潘多拉魔盒。但有些东西，是锁不住的。

一天傍晚，家里的门铃响了。马嘉祺有些木然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丁程鑫的母亲。

她比上次在医院见到时更加瘦弱了，眼窝深陷，两颊的颧骨高高凸起，头发几乎全白了，松松垮垮地用一根黑色皮筋挽在脑后。曾经清秀的眉眼被巨大的悲痛和长久的疲惫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衬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很沉的纸箱。

看到马嘉祺，她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疲惫而悲伤的弧度。

“嘉祺，”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没打扰你吧？”

马嘉祺连忙摇头，侧身让她进来：“阿姨，您请进。”

丁母走进客厅，将那个纸箱轻轻放在茶几上。她局促地站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干净整洁却显得有些冷清的客厅。

“坐，阿姨，您坐。”马嘉祺有些无措地招呼着，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丁母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马嘉祺安静地坐在旁边，不敢出声，心却悬着。

“程鑫他……”丁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走之前……交代过我一些事。”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下去，“他说……他宿舍和家里有些东西……是给你的。”

马嘉祺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丁母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纸箱上，眼神复杂，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都在这里了。我……替他收拾出来了。”她抬起手，极其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站起身，“东西送到了，我……我就先走了。”

她的动作有些仓促，仿佛再多待一秒，那勉强维持的平静就会彻底崩溃。

“阿姨！”马嘉祺连忙站起来，“我送您……”

“不用，不用。”丁母摆摆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疲惫，“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好好的。”她最后看了马嘉祺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燥热的空气和刺耳的蝉鸣。

客厅里只剩下马嘉祺，和那个静静躺在茶几上的纸箱。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丁程鑫留给他的东西？那个直到最后都对他紧闭心扉的人，会留给他什么？

他慢慢走到茶几前，蹲下身。纸箱没有封口，只是简单地合上了盖子。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掀开了纸箱盖。

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旧纸张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青梅微酸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东西不多，摆放得还算整齐。

最上面，是他那个磨砂黑色的运动水壶。壶身依旧干净，只是表面多了几道细微的划痕。他拿起它，入手沉甸甸的。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蜂蜜甜香混合着残留的塑料气味，幽幽地飘散出来。他仿佛还能看到丁程鑫在病床上，用这只水壶喝水的样子。

水壶下面，是那个印着几何图案的玻璃密封罐。罐子被仔细地清洗过，晶莹剔透，空空如也。里面曾经装满了翠绿的青梅和深琥珀色的汁液，是他笨拙传递的“瓶中信”。罐子旁边，放着几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马嘉祺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里面不是课堂笔记，而是密密麻麻的演算过程和物理公式推导，字迹清隽有力，逻辑严密清晰，是丁程鑫一贯的风格。只是翻到后面几页，字迹明显变得虚弱潦草，有些笔画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几页的空白处，画着一些极其潦草的简笔画——扭曲的线条，模糊的几何图形，或是几笔勾勒出的窗外树枝的剪影。那是被病痛折磨时，无意识留下的痕迹。

笔记本下面，压着一个很小的、透明的塑料密封袋。袋子里面，装着几颗早已干瘪发黑、甚至长出点点霉斑的青梅。它们蜷缩着，像一个个被风干的生命标本。这是最初的，丁程鑫自己随身携带的青梅。

马嘉祺的目光，最终落在箱子最底层的一个硬皮本子上。本子的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标记，显得格外朴素。他拿起它，入手有些分量。

他犹豫了很久，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才终于鼓足勇气，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不是日记，也不是笔记。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的是篮球场边，那棵枝叶繁茂的悬铃木。树下长椅的角落，坐着一个低头看书的少年侧影。光影处理得极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少年柔软的发顶和书页上，勾勒出一种静谧而专注的氛围。画风干净利落，带着丁程鑫特有的清冷感。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日期，是高三刚开学不久。

马嘉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又想起了医务室里的……/吻。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是图书馆那个靠窗角落的速写。光影昏昧，书桌斑驳，只有窗外投入的一束光，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书页一角。

第三页，是教室窗边。一个背影站在窗前，面朝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手里似乎握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背影清瘦孤寂，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第四页……

第五页……

每一页，都是一幅场景速写或素描。体育课树荫下的长椅，医务室白色的病床一角，甚至有一次在走廊里，他撞见丁程鑫抱着作业本时，那个一闪而过的、带着惊惶和虚弱的侧脸……笔触或清晰或模糊，光影或明快或阴郁，但无一例外，主角都是他——马嘉祺。

打球的，投篮的，和队友说笑的，靠在教室后排转笔的，在图书馆书架间穿行的……甚至有一张，是他蹲在篮球场边系鞋带时，专注的侧脸特写。画得极其传神，连他额角滴落的汗珠都清晰可见。

翻到最后几页，画风陡然一变。不再是清晰的场景和人像，而是大片的、混乱的、压抑的线条和色块。深重的铅灰色涂抹出逼仄的空间，扭曲的管道和冰冷的仪器轮廓隐约可见。只有画面中心，一个极其模糊的、蜷缩着的白色人形轮廓，被那些冰冷的线条和色块紧紧包围、吞噬。画面充满了强烈的窒息感和绝望感。那是医院，是病床上的他自己。

在最后一页那混乱绝望的画面下方，留着一片小小的空白。那里，用铅笔极其轻、极其淡地写着一行小字，字迹虚浮无力，仿佛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心血：

“青梅味的夏天……真酸啊。”

马嘉祺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巨大的酸涩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汹涌地漫上眼眶，视线迅速模糊！

原来……他都知道！

他看到了他的靠近！

他记住了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他用画笔，无声地记录下了那些他以为对方毫不在意的交集！

他甚至……尝到了他送去的青梅的味道，给出了回应——真酸啊。

这声迟来的、跨越了生死的回应，带着少年所有未能言说的心绪——或许有感激，或许有无奈，或许有对命运酸涩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藏起的、微不可察的暖意？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深蓝色的硬皮本封面上，迅速晕开深色的水渍。马嘉祺紧紧抱着那个本子，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永远失去的珍宝，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恸、迟来的顿悟、巨大的遗憾和无法言说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满了一个少年无声注目和最后回应的纸箱。窗外，盛夏的阳光炽烈如火，蝉鸣依旧聒噪。而属于他和丁程鑫的那个夏天，那个带着青梅微酸气息的、短暂交错的夏天，连同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少年，早已被时光的洪流裹挟着，沉入了冰冷无声的河床深处，再也无法打捞。

只有那句轻飘飘的“真酸啊”，像一枚小小的、带着倒刺的钩子，永远地扎在了他的心底，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绵长而清晰的痛楚，提醒着他，那个带着青梅味道的夏天，和那个像青梅一样青涩又早凋的少年，曾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