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

毕业典礼的日子终于到了。

初夏的阳光带着久违的暖意，慷慨地洒满校园。红色的横幅挂满了礼堂，到处是穿着崭新毕业服、洋溢着青春笑容的脸庞。空气里充满了离别的感伤，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兴奋的喧闹。

马嘉祺穿着宽大的毕业服，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周围是相拥而泣的同窗，是争相合影留念的笑脸，是老师殷切的寄语和祝福。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他像一个误入庆典的局外人，与周遭的喜悦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礼堂前排那个熟悉的位置。

座位空着。

和其他挤满了人的座位不同，那个位置孤零零地空在那里。椅背上没有搭着毕业服，桌面上没有摆着鲜花或纪念册。它就那么空着，在阳光照耀下，像一块突兀的、无法填补的空白，刺眼地宣告着一个缺席的、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马嘉祺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透不过气来。周围的喧嚣瞬间被放大，又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个空座位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仿佛能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本该坐在那里，挺直着脊背，侧脸清冷，或许在毕业服下，他依旧苍白得透明，但那双眼睛里，应该也会有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对未来的期冀吧？

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刺目的、冰冷的空白。

典礼冗长的流程继续进行。校长讲话，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本该是丁程鑫的位置，由另一个学生代替），颁发毕业证书……马嘉祺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鼓掌，上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证书，再回到座位。手中的证书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臂发酸。那上面印着的名字和日期，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典礼结束的瞬间，礼堂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五彩的纸屑漫天飞舞，像一场喧嚣的告别雨。学生们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礼堂，奔向各自的未来。

马嘉祺逆着人流，脚步沉重地走向教学楼。喧闹声在身后渐渐远去，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寂寥。他要去清理自己用了三年的储物柜。这是毕业前最后一项任务。

他的柜子在走廊尽头。打开柜门，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几本翻旧了的习题册，几件换下来没带走的运动服，一个瘪了的篮球，还有几瓶喝空了的运动饮料瓶。他麻木地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塞进带来的大塑料袋里。柜子很快见了底。

就在他准备关上柜门时，视线被柜子最深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塞得有些变形的硬纸角吸引了。那不是他的东西。

他皱了下眉，弯腰，伸长手臂去够。指尖触碰到那硬硬的纸角，用力将它拽了出来。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纸张的质地有些特别，像是某种报告单。

马嘉祺的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他直起身，走到走廊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明亮得有些晃眼。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充满恐惧的迟疑，展开了那张纸。

纸张的抬头，是市中心医院醒目的LOGO。

报告单上的字迹清晰而冰冷，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瞳孔：

姓名：丁程鑫

性别：男

年龄：18岁（送检时）

临床诊断：……

病理诊断：急性髓系白血病（AML-M3型）

送检日期：2025年5月21日

报告日期：2025年5月22日

日期……马嘉祺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报告日期上。那是在篮球场意外之前！远在他第一次看到丁程鑫晕倒之前！远在他以为他只是“天生体弱”之前！

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

报告单下方，还有一行手写的、极其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墨色已经有些黯淡，却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巨大的冲击和绝望：

“为什么是我？”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嘉祺的心上！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瞬间炸开！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整个世界。阳光变得无比刺眼，白晃晃一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几乎要将纸张捏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篮球场边，他眼尾泛红说“弄脏了”时，他不仅是为破碎的青梅汁难过，更是在为自己无法掌控的、被“弄脏”的命运而绝望！

体育课上，他独自坐在树荫下，不是因为体弱，而是在默默承受着病魔的啃噬和死亡的倒计时！

医务室里，他蜷缩着拒绝一切，是害怕被窥见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狼狈！

走廊里，他挣扎着说“放开我”，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护那摇摇欲坠的尊严，拒绝成为别人眼中可怜的、垂死的对象！

他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还在试图回应他那笨拙的、无声的靠近，留下了那个装过温蜂蜜水的运动水壶……

“为什么是我？”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带着丁程鑫所有的不甘、恐惧和绝望，狠狠撞击着他的灵魂！那个看似清冷疏离、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原来一直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绝望和恐惧反复凌迟！

而他马嘉祺，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是地想要靠近，想要守护！他那些小心翼翼的“瓶中信”，那些自以为是的关怀，在丁程鑫早已知晓的、残酷的死亡判决书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苍白无力！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悲恸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像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毕业证书和塑料袋散落在脚边，无人理会。

他紧紧攥着那张刺目的报告单，像攥着丁程鑫最后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无声的控诉和呐喊。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麻木的堤坝，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刺眼的阳光，也模糊了报告单上那冰冷的诊断和那行绝望的手书。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中低徊。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少年手中那张浸透了生命之重的、冰冷的判决书，和那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带着青梅微酸气息的青春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