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丁程鑫

期末考试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下结束了。马嘉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的题，只记得试卷上的字迹潦草而混乱，像他此刻的心绪。成绩单下发的那天，他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书包最底层。

寒假开始了。这座北方城市的冬天，寒冷刺骨。街道两旁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着，像绝望的求救手势。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

马嘉祺的生活，只剩下一个坐标——市中心医院ICU外那条冰冷的走廊。

他不再需要刻意寻找角落。ICU家属等候区成了他固定的据点。这里的气氛永远凝重、压抑。绝望的哭泣、疲惫的沉默、焦灼的踱步……是这里的常态。长椅冰冷坚硬，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名为“等待死亡宣判”的沉重气息。

丁程鑫的母亲也几乎住在了这里。她比之前更加枯槁，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地夹着几缕刺眼的白。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ICU紧闭的大门，眼神空洞。只有当医生出来交代病情时，她才会像被注入一丝生气的木偶，猛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听，去记，然后，在医生离开后，整个人再次坍塌下去，陷入更深的死寂。

马嘉祺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距离，没有任何交流。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陪着她一起熬过这漫长而绝望的寒冬。

每一天，医生带来的消息都像在冰水里反复淬炼。病情危重，感染凶险，多脏器功能出现衰竭征兆……每一次短暂的探视时间（通常只有几分钟），马嘉祺都只能远远地站在隔离玻璃外。

他看到了一个更加陌生、更加触目惊心的丁程鑫。

他躺在冰冷的、布满管线和仪器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粗的细的，透明的，连接着冰冷的机器。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消瘦得脱了形的颧骨。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在惨白的灯光下毫无光泽。裸露在外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弱地起伏，能看到清晰的肋骨轮廓。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和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一张狰狞的网。

他像一个被高科技强行维持着生命体征的破碎玩偶，安静地躺在那里，与那些冰冷的仪器融为一体。只有心电监护仪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那微弱的生命之火还在挣扎。

马嘉祺隔着厚厚的玻璃，贪婪地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每一次探视结束，厚重的隔离门关上，都像将他的心也关在了外面，留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他握着拳头，掌心那颗青梅的果核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却依旧冰冷坚硬，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保持安静。他不再试图替换青梅罐，那个举动在ICU的生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只是每天带来一瓶温热的蜂蜜水——用那个磨砂黑色的运动水壶装着——放在丁程鑫母亲旁边的长椅上，然后默默地坐在远处。

起初，丁程鑫的母亲看也不看。几天后，她会在某个极度疲惫和寒冷的时刻，默默地拿起那个水壶，拧开盖子，小口地喝上一点温热的、带着甜味的水。那点温度似乎能短暂地驱散一点她身上的寒意和绝望。她依旧不和马嘉祺说话，但那种无声的接受，成了这冰窟里唯一一点微弱的暖意。

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声此起彼伏。医院里却依旧冰冷寂静，只有走廊顶灯惨白的光。

马嘉祺没有回家。他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窗外偶尔升腾起、又被寒风吹散的烟花光亮。丁程鑫的母亲蜷缩在旁边的椅子上，裹着一件旧羽绒服，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梦里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马嘉祺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疲惫而沉寂的脸。他点开那个一片漆黑的QQ头像，那个永远沉默的句号“。”。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窗外，新年的钟声似乎遥遥传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敲下：

> 马嘉祺：新年了。外面在放烟花。你要……好起来。

发送。

漆黑的头像依旧沉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马嘉祺熄灭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他摊开左手，掌心那颗光滑冰凉的青梅果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微小的、凝固的墓碑。他紧紧攥住它，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

ICU门上，那盏代表生命垂危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

在这个本该团圆喜庆的夜晚，两个被命运抛弃的人，守着同一扇生死之门，在无边的寒冷和寂静中，等待着渺茫的、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