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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那句“录音棚见”像一枚冰冷的银针,刺破了海岛晨雾的慵懒。别墅二楼尽头那间由储藏室临时改装的简易录音棚,门虚掩着,泄露出里面与窗外椰风海韵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待机时特有的低微嗡鸣。
宋亚轩站在门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上那件洗得发软的旧T恤下摆。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百叶窗,在他脚下投下明暗相间的光栅。他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粗糙的纸页边缘摩擦着手臂皮肤。三页狂野的线条和几个零散的音符标记,此刻却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块刚上岸的、湿漉漉的礁石。兴奋褪去后,巨大的不确定感和久违的怯场感如同涨潮般涌上心头。
他能“听”到海,能用线条抓住它跳动的脉搏。可这……真的能变成音乐吗?严浩翔那双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的眼睛,会怎么看这些鬼画符?
“杵门口当门神呢?”一个带着刚睡醒沙哑和毫不客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宋亚轩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刘耀文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背心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手里还拎着半瓶冰水,睡眼惺忪地靠在对面墙上。他扫了一眼宋亚轩怀里抱着的本子,又看看他紧张得绷紧的侧脸,嗤笑一声:“啧,怂了?”
宋亚轩被他戳中心事,脸微微发热,嘴硬道:“……谁怂了!”
“不怂就进去啊。”刘耀文灌了一口冰水,喉结滚动,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严总等着呢。别磨叽,耽误我补觉。”他说着,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宋亚轩深吸一口气,像是被刘耀文的激将法推了一把,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嗡鸣声瞬间清晰。
房间不大,窗帘紧闭,隔绝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几盏专业冷光灯提供着精准的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新设备特有的塑料和金属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臭氧味。房间中央,巨大的调音台如同一艘星际战舰的控制中枢,密密麻麻的旋钮、推子和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表盘,在冷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几块巨大的专业监听音箱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蹲伏在角落。
严浩翔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转椅上。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和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倒映着调音台屏幕上飞速滚动的频谱分析图。他没有回头,只是听到开门声,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笔记本,放桌上。耳机在左边架子上。”
冰冷、高效、没有任何寒暄。像给机器下达指令。
宋亚轩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他依言走过去,将怀里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在调音台旁边一张空置的、光洁如镜的黑色桌面上。那狂野的线条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突兀,甚至有些……可笑。他拿起旁边一副沉甸甸的监听耳机,耳罩冰凉,带着金属和皮革的味道。
“戴上。”严浩翔依旧没回头,修长的手指在调音台的一个推子上轻轻拨动了一下,动作精准得像外科医生。
宋亚轩戴上耳机。瞬间,世界被隔绝。调音台微弱的嗡鸣、空调送风的轻响、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放大了数倍,清晰得令人心悸。绝对的安静,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第几页?”严浩翔问。
“……三页。”宋亚轩的声音在耳机里听起来有点闷。
严浩翔终于转过了椅子。镜片后的目光如同两束高精度的激光,瞬间锁定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目光扫过第一页狂野奔放的线条,如同浪尖的陡然跃起;掠过第二页纠结缠绕的暗流;最后停留在第三页上那些代表细碎浪花的高频跳跃线条,以及宋亚轩最后无意识点下的那几个零散音符和节奏标记上。
没有评价,没有询问。他只是拿起一支连接着调音台的触控笔,点开屏幕上一个复杂的音频编辑软件界面。屏幕被分割成无数细密的网格和波形显示区。
“描述。”严浩翔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冰冷清晰,“第一页,线条起点。你听到的是什么?”
宋亚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笔记本第一页左上角那几道陡然向上刺出的锐利线条。回忆瞬间被拉回昨晚的篝火旁,那浪头撞击礁石的瞬间……
“是……‘轰’!”他脱口而出,声音在绝对的安静里有些突兀,“很大声!像石头砸进深水里!闷的!但是有回音……嗡嗡的……很低!”他努力寻找着词汇,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下坠和扩散的动作。
严浩翔面无表情,指尖在触控屏上飞速滑动。屏幕上,一个代表低频声波的区域被精准地框选出来。他手指轻点,调出一个深沉的、如同远古巨兽呼吸般的合成音色。接着,他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输入几个参数,又在旁边一个代表混响和延音的模块上调整旋钮。
嗡——!
一股低沉浑厚、带着强烈压迫感和空间回荡感的音效瞬间冲入宋亚轩的耳机!如同万吨海水轰然撞击在坚硬的岩壁上!力量感十足,尾音带着悠长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震颤嗡鸣!
宋亚轩猛地睁大眼睛!心脏像是被这声音攥紧!太像了!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真实、还要有力量!他昨晚笔下那几道代表力量的粗重线条,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在耳机里咆哮起来!
“这里。”严浩翔的手指精准地指向第一页中间一段绵长舒缓的波浪线,“这个?”
“是……退潮!”宋亚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沙……很多沙子被水带着往回走!‘沙沙沙’……很细很密!还有水渗进沙子里的‘咕噜’声!很轻!”
严浩翔的目光依旧盯着屏幕,手指却像拥有独立生命般在虚拟音源库中穿梭。他迅速加载了一个模拟沙粒摩擦的高频采样库,调整颗粒密度和播放速率,又在旁边叠加了一层极其微弱、模拟水流渗入空隙的咕嘟气泡音效。指尖轻点播放。
沙沙沙沙——咕噜……沙沙沙——
细密、绵延、带着奇异颗粒感的声浪瞬间包裹了宋亚轩的听觉!仿佛无数细沙在脚下随着退潮的海水温柔地滑走,其间夹杂着水分子渗入沙滩孔隙时细微的叹息!正是那种温柔又充满细节的“沙沙”感!
宋亚轩屏住了呼吸,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屏幕上那些被严浩翔精准调出的音源和参数,看着自己笔下那些代表退潮的绵长线条,在冰冷的数字世界里被完美地“翻译”成了可听、可感的真实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激动席卷了他!
严浩翔的工作没有停止。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宋亚轩的线条笔记上快速移动、解析。他的手指在触控屏和调音台推子间翻飞,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精准无比。
“第三页,跳跃点。频率?”
“高!很尖!像……像玻璃碎掉!但是很小声!很多!像……像浪尖上的泡沫破了!”宋亚轩急切地指向第三页那些纤细跳跃的短线条。
严浩翔迅速调出一个模拟高频玻璃碎裂的打击乐采样,调整音高、衰减时间和播放密度。又在旁边叠加了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的、模拟微小气泡破裂的合成音色。播放。
叮铃…噼啵…叮…噼啵噼啵……
一连串清冽、短促、如同冰晶碎裂又似细小气泡炸开的音效密集响起!正是宋亚轩捕捉到的浪花破碎时那转瞬即逝的清冽高频!
“这里,缠绕的线?”
“是……是水下面的暗流!推着……扭在一起!声音是‘呜……嗡……’混在一起的!分不清!”宋亚轩指着第二页那些纠结的线条。
严浩翔调出两个相位错位、频率相近的中频振荡波,调整它们的相互调制参数。瞬间,一种低沉、浑浊、彼此纠缠又充满推动力的嗡鸣声响起,如同看不见的深海暗流在涌动!
严浩翔就像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声音炼金术师”,将宋亚轩笔下抽象的、充满生命律动的线条,精准地“翻译”成冰冷设备可以识别和处理的参数,再通过他精妙的操作,将这些参数重新“冶炼”成充满画面感和情绪张力的声音实体!
宋亚轩完全沉浸在这个神奇的转化过程中。最初的紧张和怯懦早已被巨大的惊奇和兴奋取代。他指着笔记本,急切地描述着每一处线条代表的听觉感受,像个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严浩翔则像个沉默而高效的向导,用最精准的工具,将他感知到的世界一一具象化。
调音台的屏幕上,代表不同声音元素的音轨一条条增加、叠加、调试。原本冰冷的网格和波形图,逐渐被填充成一片由低沉轰鸣、细密沙响、清冽破碎、浑浊涌动交织成的、充满动态和细节的“声音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严浩翔停下了动作。他摘下自己的监听耳机,示意宋亚轩也摘下。
房间里的绝对安静被打破,空调送风的微弱声音重新变得清晰。
严浩翔没有看宋亚轩,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那片由无数音轨组成的、复杂的“声音图谱”上。他的指尖在触控屏上划过,选中了所有音轨。
“听。”
他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旋律,没有和声。只有纯粹的声音。
轰隆……(巨浪撞击礁石)
沙沙沙沙……咕噜……(退潮,沙粒摩擦,水渗孔隙)
叮铃…噼啵噼啵……(浪花破碎,细小泡沫炸裂)
呜……嗡……(水下暗流涌动)
哗…………(更远处,绵延不绝的浪涌层)
各种层次分明、质感迥异的声音元素,按照宋亚轩笔记本上线条所暗示的节奏和强度关系,精准地交织、叠放、此起彼伏!它们共同构建出一片无比真实、无比立体的“声景”!仿佛将人瞬间拉回到昨夜的海滩,篝火已熄,星空在上,唯有海浪以千万种形态永恒地呼吸、涌动、破碎、重生!
宋亚轩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放大。他听到了!他真的听到了!他昨晚趴在沙滩上,用耳朵“尝”到的一切,他倾注在笔下的所有线条所承载的海的呼吸、海的纹理、海的骨骼与血液……此刻,都在这间冰冷的录音棚里,被严浩翔用最精确的“声音炼金术”,完美地还原了出来!
这不再是简单的环境采样拼接。这是一种对声音本质的解构和重构,是基于宋亚轩独特感知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雕塑!
严浩翔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冽的光。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宋亚轩写满震撼与激动的脸上。冰冷的镜片后,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快得如同幻觉。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骨架。”
他指了指屏幕上那片复杂的音轨结构,又点了点宋亚轩笔记本上最后那几个零散的音符和节奏标记。
“现在,把你的‘海盐’填进去。”
骨架已成。血肉,由圆心赋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