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回的物资和那点珍贵的蜂蜜饼干，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几颗火星，短暂地温暖了“工人新村”据点里士兵们的心。弹药补充让防御有了些许底气，防冻油缓解了武器频繁卡壳的窘境。普希金利用这次冰路之行带来的希望，更积极地组织着防御和政治工作。士兵们看他的眼神，除了信任，更多了一份亲近和依赖。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政治指导员，而是和他们一起在饥饿、严寒和死亡线上挣扎，并为他们带回一线生机的“自己人”。
然而，斯米尔诺夫营长那张冰冷的脸和审视的目光，始终是悬在普希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普希金在冰路转运点目睹的混乱、牺牲以及后方人民支援前线的巨大努力，都被他整理成鼓舞士气的材料在连队里宣讲。他特别强调了“生命之路”的脆弱和珍贵，以及前线坚守对于保障这条生命线的重要性。士兵们深受触动，连瓦西里耶夫都私下嘟囔：“妈的，这书呆子……说得还挺在理。”
但这一切，在斯米尔诺夫眼中，似乎成了另一种“威胁”。普希金在士兵中日益增长的威望，对他绝对权威构成了挑战。尤其是在普希金公开反对处决俘虏之后，斯米尔诺夫显然将他视为一个需要清除的“不稳定因素”和“潜在的麻烦制造者”。
机会很快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到来。
一天深夜，一名叫彼得罗夫的新兵失踪了。他所在的哨位空无一人，武器也不见了。初步搜寻无果。在1942年初列宁格勒前线，因绝望、恐惧或饥饿而发生的逃亡事件（самоволка/samovolka - 擅离职守）并不罕见，尤其是在新补充的、意志薄弱的士兵中。但彼得罗夫不同，他来自列宁格勒城内，家人都在围城之中，平时表现虽然不算突出，但也未曾流露过明显的动摇。
斯米尔诺夫闻讯后，亲自来到2连据点。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NKVD蓝黑色制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森冷。他没有听取瓦西里耶夫关于彼得罗夫可能冻死在野外或被冷枪打死的分析，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普希金。
“普希金政治指导员，”斯米尔诺夫的声音如同冰锥，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彼得罗夫同志，在你的连队，在你的政治工作‘卓有成效’的熏陶下，失踪了。武器失踪。这是严重的战时脱逃行为！是背叛祖国！是懦夫行径！”
他踱步到普希金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他：“而你，作为连队的政治主官，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你的政治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和消除这种失败主义、逃跑主义的苗头？为什么没能让每一个战士都像钢铁一样坚定？！”他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瓦西里耶夫忍不住插话：“营长同志！彼得罗夫也可能是……”
“闭嘴，瓦西里耶夫代理连长！”斯米尔诺夫厉声打断，“我在追究政治指导员的政治责任！”他转向普希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普希金同志，我不得不怀疑，你对士兵的思想引导是否存在严重偏差？是否过分强调了所谓的‘生存’和‘人性’，而弱化了对敌斗争的残酷性和对祖国的无条件忠诚？甚至……是否在有意无意地，为某些动摇分子提供了……心理上的庇护？”
这指控极其恶毒！直接将彼得罗夫的失踪与普希金的政治立场和思想工作联系起来，暗示他包庇甚至鼓励逃兵！房间里一片死寂，士兵们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场交锋。
普希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外面的严寒更甚。他强压住心头的愤怒和寒意，挺直了因饥饿和疲惫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直视着斯米尔诺夫那双充满算计和恶意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坚定：
“营长同志，彼得罗夫同志的失踪，我作为连队政治指导员，确实负有未能完全掌握其思想动态的责任。对此，我接受上级的批评和处理。”他先承认管理责任，堵住对方一部分口实，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但是，在事实调查清楚之前，将他的失踪定性为‘战时脱逃’并指责我包庇逃兵，这是毫无根据的臆测和污蔑！彼得罗夫同志是列宁格勒人，他的家人都在城里！他有什么理由背叛自己的城市和家人？我更倾向于认为他是在执行警戒任务时遭遇了意外！或者是被德军的侦察兵摸哨了！”他指向外面漆黑的风雪之夜，“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士兵无声无息地消失，可能性有很多！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将自己的同志污蔑为逃兵，将责任推给指挥员，这不仅是对失踪战士的不公，更是对前线所有浴血奋战、坚守岗位的指战员士气的严重打击！我坚决反对这种草率的、不负责任的指控！我要求立即组织搜索队，寻找彼得罗夫同志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用事实说话！”
普希金的据理力争，掷地有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谨慎地规避冲突，而是选择了针锋相对的抗辩。士兵们听着，眼中流露出认同和支持。瓦西里耶夫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斯米尔诺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普希金的强硬反击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指导员在如此压力下竟敢如此顶撞。他冷冷地环视一周，感受到士兵们无声的压力，知道此刻强行给普希金定罪并非上策。
“哼！”斯米尔诺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好一个义正辞严！普希金指导员，希望你的‘信心’能经得起调查！我会将此事上报团部，并派遣专人调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暂停一切职务！留在连队，接受审查！瓦西里耶夫代理连长，连队的政治工作，暂时由营部派员接管！”他丢下这道命令，狠狠地瞪了普希金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无形的枷锁骤然收紧。普希金被解除了职务，成了被审查的对象。斯米尔诺夫的“专人调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据点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压抑而诡异。士兵们看向普希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担忧，但没人敢公开接近他。瓦西里耶夫气得在房间里直转圈，却无可奈何。
冻土之下，暗流汹涌。斯米尔诺夫的寒刃，已抵近普希金的咽喉。而失踪的彼得罗夫，究竟是冻僵在某个雪窝里，还是成了政治迫害的牺牲品？真相被掩埋在厚厚的冰雪之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