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多罗夫抢回的半袋霉变黑麦和几盒德国罐头，像一剂强心针，短暂地提振了据点里濒临崩溃的士气。食物被极其严格地分配下去，每人分到一小撮黑麦粒（需要煮很久才能勉强下咽）和一点点罐头里的油脂或肉渣。这点东西远不足以果腹，却像沙漠中的一滴水，让干涸的细胞重新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滋味。
然而，这点微光很快被更沉重的现实阴影覆盖。出击的代价是惨重的——五名优秀的战士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封的废墟里。西多罗夫的伤势在严寒和缺医少药中恶化，伤口感染化脓，持续高烧不退，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据点里的绝望气氛再次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浓厚，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普希金守在昏迷的西多罗夫身边，用融化的雪水小心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心中充满了无力感。药品？几乎没有。连干净的绷带都成了奢侈品。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勇敢的老兵在痛苦中消耗着最后的生命力。
“指导员……城里……城里怎么样了？”一个士兵蜷缩在角落里，声音虚弱地问。这个问题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许多士兵抬起了头，麻木的眼神里透出深切的忧虑。他们的家人、爱人都在那座被铁桶般围困的城市里，承受着比前线更甚的饥饿和寒冷。
普希金沉默了片刻。他通过团部那台时断时续的野战电话（TPU-3），零星听到一些关于城内的恐怖消息：大规模冻饿而死、人相食的惨剧、空袭和炮击不断……但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士兵们。他必须给他们希望。
“城里……很艰难，”普希金斟酌着词句，声音沙哑但努力保持平稳，“但是，同志们，希望就在冰面上！”他提高了声音，指向东南方向，“拉多加湖！‘生命之路’（Дорога Жизни）已经稳定运行了！每天都有卡车队，冲破德国佬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把粮食、燃料、药品运进城里！也把妇女、儿童和伤员运出来！”他描述着从团部听来的景象：勇敢的司机如何在冰面开裂、炮火纷飞中驾驶着GAZ-AA卡车艰难前行；高射炮兵如何在严寒中守卫冰路；后方人民如何夜以继日地生产物资支援前线……
“我听说，就在前几天，一批珍贵的药品和面粉运到了列宁格勒！”普希金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们的亲人，正在得到救助！列宁格勒没有屈服！它在战斗！就像我们一样！我们在这里守住阵地，就是在保卫那条冰上的生命线！保卫千千万万列宁格勒人的希望！”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感染力，描绘的图景虽然遥远，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重新点燃了士兵们眼中微弱的光芒。他们想象着满载粮食的卡车驶入饥肠辘辘的城市，想象着自己的家人或许能分到一块真正的面包……这想象支撑着他们继续坚持下去。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通过野战电话传来：团部将安排一批重伤员（包括西多罗夫）通过“生命之路”后送！条件是必须有人护送，并且要承担将后方运来的少量急需物资（主要是弹药和防冻油）带回前线的任务。
“我去！”普希金毫不犹豫地请命。这不仅是为了护送西多罗夫，更是为了亲眼看看那条传说中的生命线，为了给据点带回一点真正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箱子弹，一桶防冻油。瓦西里耶夫本想阻止，但看到普希金眼中的决绝，最终只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活着回来！带点‘好东西’回来！”
在一个风雪稍歇的清晨，普希金和另外两名相对健康的士兵，用临时制作的简易雪橇（用门板和绳子绑成），拖着昏迷的西多罗夫和其他几个重伤员，踏上了通往拉多加湖南岸的艰难旅程。寒风依旧刺骨，积雪深厚。普希金的伤腿在严寒和跋涉中疼痛欲裂，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沿途的景象比据点周围更加触目惊心：被击毁或陷入冰窟的卡车残骸如同巨大的墓碑；冻僵的骡马和人的尸体被随意堆放在路边；简陋的临时休息站里挤满了等待转运的、形销骨立的市民和伤员，眼神空洞而绝望。
终于，他们抵达了拉多加湖南岸的科博纳（Kobona）转运点。眼前的景象让普希金终生难忘。
浩瀚的拉多加湖冰面，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延伸至视野尽头，像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灰色玻璃。冰面上，一条由无数车辙、脚印和临时路标（树枝、旗帜）构成的“道路”蜿蜒向前。一支望不到头的卡车队（主要是GAZ-AA和ZIS-5）正缓慢而坚定地在冰面上蠕动前行，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空中，涂着红星的I-16和LaGG-3战斗机在低空盘旋警戒，远处不时传来德军炮击冰面（105mm或150mm榴弹炮）的沉闷爆炸声和高射炮（37mm或85mm高炮）的怒吼！冰面在爆炸中震颤，裂开狰狞的口子，几辆卡车不幸被击中或陷入冰窟，瞬间被冰冷的湖水吞噬，只留下绝望的呼喊和翻滚的气泡。
“快！动作快！”穿着厚重棉袄、脸冻得通红的转运指挥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伤员被迅速抬上即将驶向列宁格勒方向的卡车。普希金将西多罗夫交给医护人员时，心中默默祈祷。接着，他们领到了任务物资——几箱7.62x54mmR步枪弹，两桶防冻润滑油，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这是……？”普希金疑惑。
“给前线指战员的……一点心意。”指挥员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小心点，别弄丢了。赶紧回去！这鬼地方不能久待！”
普希金三人将物资捆在雪橇上，立刻踏上了归途。冰面上的寒风更加凛冽，德军的骚扰炮击从未停止。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冰层薄弱区和弹坑，精神高度紧张。当据点那熟悉的、破败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时，普希金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他们带回了弹药和防冻油，这实实在在的物资比任何口号都更能鼓舞士气。而当普希金在据点里，在士兵们期盼的目光中，颤抖着打开那包油纸时，一股久违的、温暖甜蜜的香气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是压缩饼干（Галеты/Galety）！还有一小块真正的、金黄色的蜂蜜！
士兵们围了上来，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奢侈品”。普希金将饼干和蜂蜜极其小心、平均地分给每一个人。当那一点点甜蜜在舌尖化开，混合着粗糙但货真价实的饼干碎屑咽下喉咙时，许多士兵的眼中涌出了泪水。这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因为这一点点来自后方的、穿越了死亡冰路的馈赠，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没有被遗忘！列宁格勒还在呼吸！希望，如同冰路上的车灯，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死亡的黑暗！
普希金舔了舔沾着蜂蜜的手指，那一点珍贵的甜意直抵心田。他望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生命之路的微光，照亮了归途，也点燃了继续战斗的火焰。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