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月的列宁格勒，严寒已臻极致。温度计的水银柱死死钉在零下三十度以下，空气仿佛都能冻裂。但对于普希金和他的士兵们来说，比严寒更可怕、更无孔不入的敌人，是饥饿。
配给（“паёк/payok”）已降至令人绝望的最低限度：一线战斗人员每日**250克**“面包”——一种混合了麸皮、锯末（木纤维素）、少量霉变面粉甚至纸浆的深褐色、沉重如砖块的东西，散发着怪异的酸味；偶尔能分到一点用马皮、皮革或不知名植物熬煮的、几乎透明的“汤”，以及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人造黄油（“эрзац/ersatz”）或劣质鱼油。后方非战斗人员和市民的配额更低，儿童的“面包”只有125克。
在“工人新村”的废墟据点里，饥饿像无形的幽灵，盘旋在每一个角落。士兵们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因缺乏营养而变得灰暗粗糙，紧裹在破旧棉袄里的身体轻飘飘的。行动变得迟缓，思维开始迟钝。热量消耗殆尽，连维持体温都变得无比艰难。炉子（буржуйка）大部分时间都是冰冷的，燃料（木材、家具碎片）早已搜刮殆尽，只能靠挤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
普希金拄着木棍（腿伤在严寒中疼痛加剧），艰难地巡视着各个据点。他感觉自己的胃像一个不断收缩、灼烧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饥饿感。他看到士兵们蜷缩在角落里，像冬眠的动物般节省着每一丝力气；看到有人用小刀一点点刮着墙角剥落的石灰，试图寻找里面可能存在的微量矿物质；看到有人把最后一点面包屑含在嘴里，久久舍不得咽下。
“指导员同志……”一个年轻的士兵，叫米沙，颤抖着声音，眼里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我……我饿得……看到东西都在晃……能……能再给我一点……一点面包皮吗？就一点……”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普希金看着米沙青灰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心如刀绞。他自己的配给面包早已分给了两个冻伤严重的士兵。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他沉默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里面是昨天融化的一点雪水——递给米沙：“喝点水，米沙。会好受些。”
米沙贪婪地喝了几口冰水，但饥饿感并未缓解，反而更清晰地提醒着胃部的空虚。他蜷缩得更紧了，身体微微发抖。
“坚持住，同志们！”普希金提高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力量，尽管他自己也虚弱不堪，“后方……后方在努力！拉多加湖的冰路（“Дорога Жизни/Doroga Zhizni” - 生命之路）已经开通了！粮食和弹药正在运进来！想想莫斯科！德国佬在莫斯科城下被我们打退了！列宁格勒也一定能守住！为了那些还在城里挨饿的亲人，我们必须守住这里！”他的话语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苍白无力，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瓦西里耶夫走了过来，他的脸颊也深深凹陷，但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多了一种被饥饿折磨出的焦躁。“谢尔盖，省点力气吧。光喊口号填不饱肚子。”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刚接到营部命令……斯米尔诺夫要求我们连组织一次小规模出击，夺取对面德军据点旁边那个被炸毁的面包房废墟。情报说……那里可能还有德国佬没来得及运走的……一点储备粮。”
“储备粮？”普希金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巨大的疑虑淹没。这可能是个陷阱，也可能情报有误。但“粮食”这个词，在此时此地，具有无法抗拒的魔力。
“命令是死的。”瓦西里耶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凶狠，“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值得拼一把！再这样下去，不用德国佬打，我们自己就饿死冻死在这鬼地方了！我亲自带突击队去！”
“不行！你是连长！”普希金立刻反对。
“那你去？”瓦西里耶夫反问，带着一丝嘲讽，“拖着你的瘸腿？”
普希金沉默了。他的身体状态确实不适合带队突击。最终，由经验最丰富的老兵西多罗夫带领一个十人的精干小组（尽可能挑选体力稍好、意志坚定者），携带仅有的自动武器（PPSh-41, PPD-40）和手榴弹，在夜幕和风雪的掩护下出发了。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据点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寒风呼啸和士兵们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都竖着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动静。普希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突然，对面德军阵地枪声大作！机枪（MG34）的“撕布”声、冲锋枪的短点射、手榴弹的爆炸声混杂在一起！战斗异常激烈！
“准备接应！”瓦西里耶夫嘶吼着冲到射击孔前。
几分钟后，风雪中出现了跌跌撞撞的人影！是西多罗夫他们！但只有……五个人回来！他们身上带着血，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两个士兵架着一个腿部中弹的战友，西多罗夫自己肩膀上也在冒血。
“快！火力掩护！”瓦西里耶夫亲自操起一挺DP-28机枪猛烈扫射，压制追兵的德军火力。
幸存者连滚带爬地冲回据点。麻袋被重重地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西多罗夫靠着墙滑坐下去，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惨白：“狗……狗娘养的……有埋伏……折了五个兄弟……就……就抢回来半袋……发霉的黑麦……还有……几盒肉罐头……”他指了指麻袋，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士兵们围了上来，看着麻袋里那点沾着血污和泥土、散发着霉味的黑麦粒，还有几盒印着德文的罐头，眼神复杂。饥饿的本能让他们眼中燃起渴望，但战友的鲜血又让他们感到无比的沉重和悲凉。
普希金默默地蹲下身，抓起一小把冰冷的黑麦粒。它们粗糙、肮脏，却代表着生的希望。饥饿的利齿，不仅啃噬着肉体，更在撕咬着灵魂的底线。每一粒粮食，都浸染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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