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宫”二楼那个相对“温暖”的角落房间,此刻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炉子(“буржуйка”)里燃烧着几块从破家具上拆下来的木板,发出噼啪的声响,提供着有限的热量和光亮。俘虏——一个年轻的德军列兵(Gefreiter),已经醒来,被反绑着双手,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冻伤的红肿,身体微微发抖。瓦西里耶夫和西多罗夫(手臂简单包扎过)警惕地盯着他。
房间中央,站着格里高利·斯米尔诺夫。他依旧穿着笔挺的NKVD蓝黑色军官冬装(领章深红镶边,帽徽是镰刀锤子加剑的NKVD标志),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与周围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士兵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背着手,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伤腿渗血的普希金身上,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冰冷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干得不错,瓦西里耶夫代理连长,西多罗夫同志,还有……普希金政治指导员。”斯米尔诺夫的声音不高,带着金属的质感,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成功捕俘,获取了有价值的情报,证明了我们指战员的英勇和无畏。我会为你们请功。”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表扬,但那双眼睛深处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
瓦西里耶夫哼了一声,没说话。西多罗夫低着头,摆弄着受伤手臂上的绷带。普希金强忍着腿部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挺直腰板,迎向斯米尔诺夫的目光:“这是我们的职责,营长同志。”
“职责……”斯米尔诺夫重复了一遍,踱步到那个德军俘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看着一件物品。“很好。职责。”他忽然转向普希金,话题陡转,“普希金同志,我记得你在军校时,对《工农红军步兵战斗条令》中关于‘对敌宣传瓦解’的章节,颇有研究?条令强调,要善于利用俘虏,揭露法西斯侵略者的非正义性,激发我军斗志,对吧?”
普希金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回答:“是的,营长同志。瓦解敌军士气是政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非常好。”斯米尔诺夫点点头,脸上那丝冰冷的笑意似乎扩大了一点。“那么,现在就有个现成的机会。这个俘虏,”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瘫坐的德军士兵,“就交给你了。由你,普希金政治指导员,来执行对他的……‘政治教育’和‘公开审判’。”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度。瓦西里耶夫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营长!什么意思?审判?在这里?”
“就在这里。”斯米尔诺夫的声音不容置疑,“就在所有战士面前。揭露他的罪行,控诉法西斯的暴行,然后,”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执行战场纪律。用他的血,来祭奠我们牺牲的同志,比如……那个勇敢的新兵,阿列克谢?还有马特维耶夫军士长?也让其他战士看看,对待侵略者,我们绝不手软!”
公开处决俘虏!普希金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是赤裸裸的违反国际公约,更是对人性底线的践踏!他瞬间明白了斯米尔诺夫的意图:这不仅仅是对俘虏的处置,更是对他普希金的考验!看他这个满口“政治教育”的指导员,是坚持那套“理想主义”的条令,还是服从更“现实”、更残酷的命令!如果他拒绝,斯米尔诺夫就有了坐实他“软弱”、“同情敌人”、“政治立场动摇”的证据!
角落里的德军俘虏似乎听懂了部分对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里发出呜咽般的哀求:“Bitte…… nicht töten…… Ich habe Familie……(求求你们……别杀我……我有家人……)”
瓦西里耶夫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看就要爆发。普希金用眼神死死地制止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他直视着斯米尔诺夫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挑衅的眼睛。
“营长同志,”普希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条令确实要求瓦解敌军士气。公开审判,如果是为了揭露侵略本质,教育我们的战士,是可行的。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条令也明确规定,必须遵守战场纪律和国际公约!俘虏应被押送后方,由军事法庭审判,而非在阵地上由士兵私刑处决!这不仅是维护红军声誉,更是保持我们作为正义之师的纪律和尊严!否则,我们与法西斯刽子手何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里其他士兵的脸。他们有的震惊,有的麻木,有的眼中闪过一丝认同。普希金提高了声音,仿佛不仅仅是对斯米尔诺夫说,更是对所有人在说:“阿列克谢、马特维耶夫同志,还有千千万万牺牲的战友,他们是为保卫祖国、保卫人民而死!他们的牺牲是神圣的!用这种违反纪律、玷污红军荣誉的方式去‘祭奠’他们,是对他们英灵的侮辱!我相信,他们宁愿看到我们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消灭敌人,也不愿看到我们用这种方式泄愤!”
他猛地指向那个瑟瑟发抖的俘虏:“至于他?一个普通的德国士兵?杀了他,除了满足一时的复仇快感,能改变什么?能让阿列克谢复活吗?能让德国佬退兵吗?不能!但如果我们按照纪律,将他押送后方,通过审讯获取更多情报,通过公开报道揭露德军士兵也是被欺骗、被胁迫的战争机器,从而瓦解更多德军的抵抗意志,拯救更多可能像阿列克谢一样年轻的生命!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祭奠!这才是政治指导员该做的事!营长同志,我坚决反对在阵地上处决俘虏!我要求按照条令和纪律,将他押送团部!”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俘虏压抑的抽泣声,以及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士兵们的目光在普希金和斯米尔诺夫之间来回游移。瓦西里耶夫紧握的拳头松开了,看着普希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斯米尔诺夫脸上的那丝笑意彻底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普希金,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怒火,还有一丝被当众顶撞的难堪。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良久,斯米尔诺夫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普希金政治指导员……你的‘原则性’,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很好。非常好。”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既然你如此坚持‘条令’和‘纪律’……那就按你说的办。瓦西里耶夫代理连长!”
“到!”
“派两个人,把这个俘虏,”斯米尔诺夫指了指角落,“押送到团部。现在就去!”他最后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普希金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刺穿、冰封。然后,他猛地转身,大衣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瓦西里耶夫走到普希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有种,谢尔盖!真他娘的有种!不过……你把他得罪死了。”
普希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伤腿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几乎虚脱,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看着被士兵押走的俘虏那充满感激和劫后余生的眼神,心中没有多少轻松,只有更深的沉重。他知道,与斯米尔诺夫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炉火旁的冲突,如同在冰封的绞索上磨砺的寒刃,既可能斩断束缚,也可能割伤自己。窗外,风雪依旧,列宁格勒漫长的寒夜,似乎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