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清明的雨丝细得像愁绪,斜斜地织着,把苏家墓园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苏清沅撑着把旧油纸伞,青布裙角早被雾水打湿,紧贴着纤细的脚踝。她在父亲的墓碑前蹲下身,用带来的布巾仔细擦拭着碑上的名字,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混着雨水的凉意一直渗到心里。
"父亲,今年雨水足,老宅后院的那棵石榴树又开花了。"她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雨声里刚好能听清,"我按您以前教的法子修了枝,结得比去年还多。"
墓碑上的"苏振邦"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苏清沅往香炉里添了三炷香,橘红色的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她从竹篮里拿出供品,青团、素糕、还有一小壶父亲生前爱喝的青梅酒,整齐地摆在石台上。酒壶刚放下,就有几滴雨水顺着壶嘴滑下来,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墓园里静得很,除了雨声就是纸钱燃烧的噼啪声。苏家几十口忠魂就葬在这里,石碑一座挨一座,在雨中沉默地立着。苏清沅慢慢走过去,在每块碑前都放上一小束白色雏菊。走到兄长苏明轩的墓前时,她脚步顿了顿——碑上还刻着"昭武校尉"的头衔,是他牺牲时的官职。
"哥,"她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石碑上的刻痕,"沈辞上个月来看过我,说你带过的亲兵营现在归他管了,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汉。"想起那个总是护着她的少年将军,她眼眶有点发热,赶紧别过头去看远处的青松。雨珠顺着松针往下滴,砸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三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带着仇恨活下去。可回到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踩着熟悉的泥土,闻着田里庄稼的清香,那些尖锐的恨意在日复一日的平静里慢慢磨平了。现在想起萧煜,心里像被雨泡过的旧布,沉甸甸的,却再没有当初撕心裂肺的疼了。
收拾好祭品,苏清沅刚直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墓园里枯枝断裂的脆响,而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踩在湿润泥土上的闷声。她心里一紧,猛地转身,油纸伞随着动作转出半圈水花。
雨幕里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同样撑着把黑伞,身形挺拔如松。虽然隔了十几步远,虽然他鬓角添了些许风霜,但那轮廓苏清沅闭着眼都能画出来。萧煜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伞沿汇成细流,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手指猛地攥紧了伞柄,竹子的冰凉顺着掌心爬上来。三年了,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
萧煜显然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脚步顿了顿。他今天没穿龙袍,只着一身常服,但腰间那块墨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竟让那张总是带着威严的脸柔和了几分。
"草民苏清沅,见过陛下。"苏清沅率先打破沉默,微微屈膝行礼。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青布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刻意把"陛下"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楚河汉界。
萧煜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泥水溅在他月白色的靴底,他却像是没看见。"清沅,不必多礼。"他声音比三年前低沉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朕今日只是路过,并非以帝王身份来的。"
苏清沅抬起头,雨水顺着伞沿滴进她眼里,刺得她眨了眨眼。"陛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在哪里,哪里就是皇家禁地。"她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若是草民挡了陛下的路,这就告辞。"
"站住。"萧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两人之间只隔着五步距离,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混着雨水的味道——和当年紫禁城宫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苏清沅垂着眼,看着脚下的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陛下还有吩咐?"
"清沅,"萧煜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三年了,你就非要这样对朕?"
"君臣有别,草民不敢僭越。"她答得恭恭敬敬,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刺了一下。
萧煜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握她的手腕。苏清沅惊得猛地后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进身后的泥地里。油纸伞也歪了,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她半边肩膀。
"你就这么怕朕?"萧煜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闪过受伤和愤怒。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下来,滴在玄色锦袍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苏清沅站稳身子,重新撑好伞,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陛下是天子,草民自然敬畏。"
"敬畏?"萧煜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三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你站在金銮殿上,说'臣妾自请废后',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伞沿都快要碰到一起,"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他身上的龙涎香更浓了,混合着雨水的湿气,霸道地钻进苏清沅的鼻子。这个味道让她想起新婚夜独守空房的孤寂,想起他抱着碧月从她宫门前走过的冷漠,想起那些被打入冷宫的日日夜夜。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过去的事,草民已经忘了。"
"忘了?"萧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清沅,你说忘就能忘?当年你在朕心口剜了一刀,现在朕还在流血,你怎么能说忘就忘?"他的手指冰凉,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节的用力。
苏清沅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钳制。雨水顺着两人交握的地方往下流,在她手腕上积成细流。"陛下放手!"她又气又急,眼眶瞬间红了,"当年是谁说'你我之间不过是场交易'?是谁在臣妾生辰之日陪碧月宫女赏花?又是谁..."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说不下去了。
那些往事像刀子一样,每说一句就往心上扎一下。
萧煜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抓着她胳膊的手慢慢松了些,但还是没有放开。"是朕错了。"他声音低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清沅,朕知道错了。这三年来,朕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胳膊上的布料,动作竟有几分温柔。苏清沅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样想往后缩。
"碧月死的那天,朕才明白。"萧煜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朕护错了人,信错了人,也...认错了人。"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苏清沅猛地别过头,避开他的触碰。"陛下,您认错人了。"她一字一顿地说,"臣妾早就死在三年前离开京城的那一天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苏清沅,苏家的女儿。"
萧煜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甘。雨下得更大了,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两人站在雨中,呼吸交缠,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就在这时,墓园东侧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掉进了泥坑里。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惊呼声,虽然隔着雨幕听不真切,但在这寂静的墓园里格外刺耳。
苏清沅和萧煜同时一惊,猛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边是墓园的边缘,种着一丛丛茂密的冬青树,后面隐约能看见几座孤零零的坟墓——那里是苏家忠仆的安葬之处,其中就包括碧月。
"怎么回事?"苏清沅皱眉问道,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萧煜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把苏清沅往身后拉了拉,这个动作几乎是本能的。"你在这里等着。"他沉声道,松开她的胳膊就要往前走。
"陛下!"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突然从冬青树后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身上沾满了泥巴,显然是刚才发出声响的人。他看见萧煜,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陛下!不好了!碧月姑娘的墓...被盗了!"
"什么?!"萧煜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睛里像要喷火。
苏清沅也愣住了,盗墓?谁会去盗一个宫女的墓?碧月虽然得宠,但说到底也只是个没名分的宫女,能有什么值钱的陪葬品?
就在这时,又一个黑影从冬青树后窜了出来,速度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手里抱着个黑布包裹,朝着苏清沅这边的方向狂奔而来。后面跟着十几个手持长刀的侍卫,边追边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萧煜的脸色更沉了,厉声喝道:"拦住他!"
那黑影跑得飞快,眼看就要冲过来。苏清沅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萧煜一把拉住。他将她护在身后,同时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雨幕中闪着寒光。
黑影从冬青树丛里窜出来,看见挡在前面的萧煜和苏清沅,明显愣了一下。也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后面的侍卫已经追了上来。眼看就要被围堵,黑影突然做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猛地将怀里的黑布包裹朝苏清沅扔了过来,同时转身就往旁边的墓碑后面躲。
"小心!"萧煜大喊一声,用剑格挡的同时将苏清沅往旁边一推。
苏清沅脚下不稳,重重地摔在泥地里。油纸伞脱手飞出,滚到几尺开外。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衣服,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但她顾不上这些,因为那个黑布包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面前的泥水里,布散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看质地像是紫檀木,上面还雕着精致的花纹。雨水冲刷着木盒,露出了角落里一个熟悉的标记——那是当年太子东宫的标记。
苏清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个盒子,她好像在哪见过...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躲在墓碑后面的黑影突然凄厉地大喊一声:"苏姑娘!太子妃根本不是病死的!这是她留给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打断。黑影从墓碑后面倒了出来,胸口插着一把长刀,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水。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还指着苏清沅的方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便再也不动了。
雨还在下着,冰冷的雨水落在苏清沅脸上,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意。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木盒,又看看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
太子妃?碧月什么时候成了太子妃?还有那个木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萧煜皱着眉头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木盒。他翻看了一下,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抬头看向苏清沅,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清沅,"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件事,可能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苏清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她总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突然,她想起了三年前在狱中看到的那个小太监——就是那个说碧月是被人害死的小太监。当时她以为是无稽之谈,现在看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升起,让她浑身冰冷。
萧煜的手指在紫檀木盒上轻轻摩挲,指尖停留在那个东宫标记处用力按压。暗藏的机关发出细微的咔嗒声,盒身从中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笺纸。他刚要取出,苏清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指甲泛着青白。
"那个太监。"她的声音克制得发颤,雨水顺着下颌滑落,"眼角有颗泪痣对不对?"
萧煜瞳孔骤缩。方才被一刀封喉的刺客确实有颗泪痣,他原以为是哪个后宫争宠的毒计栽赃,此刻却被苏清沅点醒。三日前东厂密报,三年前在诏狱自称见过碧月"畏罪自尽"的小太监失踪,原以为是携款潜逃,现在想来......
"陛下怀里可是速效救心丸?"苏清沅突然偏头看向他的衣襟,那里有个不自然的隆起。萧煜下意识按住胸口,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自她走后,心悸之症便如影随形。
"当年你给碧月调理宫寒的方子。"苏清沅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带着某种不祥的笃定,"第三味药是当归还是独活?"
萧煜后背瞬间僵住。那方子是他亲手所写,特意将活血的当归换作祛湿的独活,只因碧月体质不宜——这事除了他和太医院院判,世上绝无第三人知晓。
雨丝突然变得密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墓碑上噼啪作响。苏清沅猛地推开他冲向碧月的坟冢,萧煜踉跄两步随即追上去。泥泞在她青布鞋下绽成泥花,油纸伞早被忘在原地,冰凉的雨水浸透粗布衣衫,帖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新翻的泥土还带着湿腥气,盗墓者挖开的盗洞边缘散落着几片碎瓷。苏清沅跪在泥地里伸手去探,指尖触到冰凉的棺木时突然僵住——不对劲。三年新坟,棺木怎会这般轻?她用力掀开半腐的棺盖,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扑面而来,惊得她连连后退。
棺材里没有尸体。
只有十几个贴着东宫封条的陶罐整齐码放,其中一个已经摔碎,粘稠的淡黄色液体混着破碎的信纸淌出来。萧煜俯身拾起一张未被浸湿的纸片,上面的字迹让他血液瞬间冻结——那是太子妃独有的簪花小楷,记录着每个月给"碧月"送安胎药的日期,最后一行墨迹晕开:"今岁桂月,皇长孙将满周岁......"
"陛下可知三月初六是什么日子?"苏清沅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萧煜猛地抬头,正对上她通红的眼眶——那里面没有泪,只有燃尽的灰烬。
他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三月初六,他亲手将写着"碧月胎死腹中,悲痛欲绝自缢身亡"的奏折丢在她面前;也是那天,她拦在金銮殿阶下,青灰色宫装被雨水淋得透湿,声音却比冰棱还要冷:"萧煜,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墓园入口传来,御前侍卫统领跪在泥水地里:"陛下!太液池发现一具浮尸,内务府认出来是......"话音在看到敞开的空棺时戛然而止。
苏清沅缓缓转身,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锁骨上的旧疤。那是当年为救萧煜被刺客划伤的地方,后来在冷宫的无数个寒夜里,她总借着月光抚摸这道疤痕,试图从中寻找哪怕一丝暖意。
"告诉内务府。"她突然轻笑出声,声音却像碎玻璃碴扎在人心上,"不必查了。被太液池水泡坏的那具'宫女尸体',应该就是当年'胎死腹中'的皇长孙。"
萧煜喉头腥甜,猛地按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苏清沅静静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突然弯腰从泥里捡起半片碎瓷——那是从棺中摔出来的陶罐残片,内侧还粘着些许暗褐色的痕迹。
"陛下猜猜看。"她将碎瓷片举到雨幕中,让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上面的痕迹,"这些罐子里泡着的,是太子妃的断指呢,还是那位'自缢身亡'的碧月姑娘的舌头?"
萧煜的咳嗽声骤然停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清沅,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疼宠过、又亲手推开的女子,此刻正站在亲人的墓碑前,雨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滑落,宛如一尊淌泪的玉像。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锦衣卫打扮的人翻身下马,滚落在地:"陛下!慈宁宫走水!太后......"
苏清沅手中的碎瓷片"啪"地掉在泥地里。她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那个雪夜,她趴在冷宫窗台上,看见碧月被两个太监拖向慈宁宫方向,当时那个小太监就躲在假山后,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若隐隐现。
雨更大了,仿佛要将这墓园里所有的罪恶与秘密都冲刷干净。萧煜看着苏清沅单薄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皇后,而是那个会在桃花树下仰着脸对他笑、会笨拙地给他煮姜汤、会在他出征时偷偷塞平安符在他怀里的苏清沅。
而现在,她回来了,却带着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真相,和满身无法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