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坤宁宫的青砖地吸饱了寒气,冰碴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苏清沅站在正殿中央,身上那件素色夹袄根本挡不住从门缝里渗进来的北风。窗纸破了好几处,雪光从破洞里斜射进来,在地上割出几道惨白的菱形,倒像是谁在地上贴了几道符纸。
墙角那个炭盆早该添新炭了,现在只剩点暗红的火星子苟延残喘,连她呵出的白气都比那点火星显眼。她后半夜就没合过眼,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可脑子却清醒得很,一遍遍过着父亲留下的那些暗记。
"吱呀——"
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苏清沅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四个穿着灰衣的掌事太监跟在碧月后面鱼贯而入,那些人走路都带着股子横劲儿,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听得格外清楚。
碧月今儿穿了件水红撒花锦袄,头上插着支累丝衔珠金凤钗,一步三摇地走到殿中。她身上那股子甜腻腻的熏香混着雪花的寒气飘过来,熏得苏清沅胸口发闷。
"皇后娘娘还挺早。"碧月捏着帕子掩嘴笑,眼角扫过苏清沅身上半旧的夹袄,那眼神比殿外的风雪还凉,"妹妹奉陛下旨意,来搜查坤宁宫。"
苏清沅手指攥得紧了些,袖袋里那块从地砖下摸出来的烙铁头硌得慌——那是昨夜她找地图时顺手塞进去的,本是防着万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搜什么?"她声音有点哑,昨夜在雪地里哭喊了半宿,嗓子跟吞了沙子似的。
"哎呀,这话问的。"碧月往前走两步,珠钗上的垂珠叮叮当当地响,"陛下收到密报,说有人在坤宁宫藏了不干净的东西,要用巫蛊诅咒皇室呢。"
她话音刚落,那四个太监立刻像恶狼似的扑了上去。柜子被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妆奁里的梳子篦子散落一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被粗暴地扫到地上,墨迹立刻洇开,在青石板上拖出几道黑痕。
苏清沅死死盯着他们动作,后背都绷成了一张弓。她最担心的是书架后面那块松动的地砖,可那些太监翻得再乱,偏偏就没动那个旧书架。
"碧月,"苏清沅慢慢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冷的廊柱,"你带人这么闯进来,可知宫里的规矩?"
碧月正弯着腰看地上散落的首饰,闻言直起身嗤笑一声:"规矩?陛下的旨意就是最大的规矩。再说了,妹妹这也是为了娘娘好,万一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娘娘凤体可怎么得了?"
她的目光突然定在梳妆台前那个摔开的红木首饰盒上。苏清沅心里咯噔一下,那个盒子里放着的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只展翅的凤凰。
碧月踩着满地狼藉走过去,绣花鞋尖故意碾过一支银镯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她弯腰捡起那支玉簪,对着光看了看,嘴角撇出一抹嘲讽的笑。
"这支簪子倒是不错。"她捏着簪尾轻轻晃动,"可惜款式旧了,配不上娘娘如今的身份。"
苏清沅感觉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放下。"
"哟,娘娘急了?"碧月笑着把簪子往地上一丢,然后抬起脚,鞋跟重重踩了上去。
"咔嚓"一声脆响,听得人牙酸。苏清沅眼睁睁看着那支母亲戴了半辈子的玉簪在碧月脚下碎成几截,断裂处白花花的茬口像在淌血。
"你可知那是谁的东西?"苏清沅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是气得浑身发抖。她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可现在真想扑上去撕烂眼前这张伪善的脸。
碧月抬起脚,看着地上的碎玉轻蔑地笑:"不就是个死人的玩意儿?值得皇后娘娘动这么大肝火?"
"扑通"一声,旁边一个年轻太监没留神撞翻了花架,青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碧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狠狠瞪了那太监一眼,太监立刻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倒在地,磕头跟捣蒜似的。
苏清沅趁机弯腰去捡地上的玉簪碎片,指尖刚碰到一块,碧月突然厉声喝道:"都住手!"
那四个太监立刻停了手,垂手站在一旁。碧月走到一个太监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黑色托盘,上面盖着块红布,布下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皇后娘娘,您还是自己看看吧。"碧月端着托盘走到苏清沅面前,猛地掀开了红布。
托盘里躺着个扎满银针的布偶,有巴掌大小,穿着褪色的绿布衫,胸口用朱砂写着几行字。苏清沅定睛一看,那赫然是当今太后的生辰八字。
"这是..."旁边一个太监失声叫了出来,赶紧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比纸还白。
"这是在皇后娘娘床底下搜到的。"碧月把托盘往前送了送,声音里满是得意,"妹妹也没想到,皇后娘娘身在禁足,心里还这般不安分,竟想用如此阴毒的手段诅咒太后。"
苏清沅死死盯着那个布偶,脑子飞快地转着。她昨天半夜才从床底拿出地图藏进地砖,当时明明什么都没有。这布偶是什么时候被塞进去的?
"我没有。"她抬起头,迎上碧月挑衅的目光,声音异常平静,"这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碧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它怎么会在你的床底下?难不成是自己长腿跑进去的?"
"这布偶上的丝线不对劲。"苏清沅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指了指布偶身上的绿色衣料,"这是北疆特产的雪蚕丝,只有每年冬末才能通过皇商渠道运进京城。我在坤宁宫六年,从未用过这种丝线。"
碧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苏家人常年驻守北疆,皇后娘娘想用点雪蚕丝还不容易?说不准是苏老将军生前特意给您留的呢?"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苏清沅心里。她看着碧月那张得意的脸,突然明白了——这布偶根本就是冲着苏家来的。父亲刚战死,他们就急着往苏家身上泼脏水,好坐实布防图泄露的罪名。
"碧月,"苏清沅慢慢站直身子,目光冷得像冰,"你是不是忘了,我父亲刚为国捐躯,尸骨未寒。你们这么急着构陷苏家,就不怕遭报应?"
碧月脸色一白,随即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苏老将军通敌叛国,死有余辜!皇后娘娘如今还想着包庇叛贼,是想和苏家一起谋反吗?"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声,还夹杂着压抑的痛哼。苏清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殿门被再次推开,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侍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佝偻着背,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身上那件青灰色的嬷嬷服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疼得倒吸冷气。
苏清沅倒抽一口凉气,脚下一步都动弹不得。虽然看不清脸,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分明就是林嬷嬷!
"嬷嬷!"苏清沅失声叫了出来,想要冲过去,却被旁边的太监死死按住了胳膊。
林嬷嬷慢慢抬起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她看到苏清沅,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碧月优雅地走到林嬷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林嬷嬷,你还是自己跟皇后娘娘说说,昨夜都干了些什么吧。"
林嬷嬷把头扭向一边,紧闭着嘴不肯说话。一个侍卫上前一步,手里拿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作势就要往林嬷嬷脸上烫。
"不要!"苏清沅拼尽全力挣脱太监的钳制,扑到林嬷嬷面前护住她,"我说!我全都告诉你们!"
碧月冷笑一声,示意侍卫退下:"皇后娘娘早这样不就好了?"
苏清沅扶着林嬷嬷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的目光扫过林嬷嬷渗出血迹的衣袖,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昨夜是我让嬷嬷去见镇国公府的信使。"苏清沅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父亲刚死,布防图又被调换,我怀疑这里面有诈,想让镇国公帮忙查明真相。"
"查真相?"碧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皇后娘娘这是把皇上当成什么人了?难道皇上还会冤枉苏老将军不成?"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信纸,抖开凑到苏清沅眼前:"这是从林嬷嬷身上搜到的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要联合镇国公府颠覆朝纲,为苏家报仇。皇后娘娘还有什么话说?"
苏清沅看着那张纸,脑子"嗡"的一声。那字迹确实是父亲的,可内容根本就是伪造的!父亲忠君爱国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写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林嬷嬷突然挣扎着抬起头,嘶哑地喊道:"是他们逼我的!这信是假的!是他们用烙铁烫我,我才...我才..."
她撸起左边的袖子,露出胳膊上那块碗口大的烫伤,皮肉都翻了起来,黑乎乎的一片,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苏清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看向碧月,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碧月,你好狠的心!"
碧月被她看得后退了一步,随即强作镇定:"林嬷嬷私通外臣,意图谋反,这是证据确凿。来人,把林嬷嬷拖下去严加看管,等候陛下发落!"
"不要!放开我嬷嬷!"苏清沅死死抱着林嬷嬷不肯放手。林嬷嬷却用力推开她,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哀求。
"娘娘...保重..."林嬷嬷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任由侍卫把她拖了出去。
苏清沅看着林嬷嬷被拖走的背影,听着她越来越远的痛哼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猛地推开身边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却被门槛上突然弹起的铁链绊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青砖上。
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廊柱的方向,突然愣住了。
积雪覆盖的庭院里,廊柱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却浑然不觉。虽然隔得远看不清脸,但那熟悉的轮廓,苏清沅化成灰都认得——是萧煜!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刚才殿里发生的一切,他是不是都看到了?
苏清沅趴在地上,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发抖。她看着萧煜转身离去的背影,看着他那件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雪幕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又酸又涩,还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皇后娘娘,这就伤心了?"碧月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苏清沅,笑得得意,"妹妹劝您还是早做打算,别等皇上亲自来问罪,那时可就什么都晚了。"
苏清沅没说话,只是慢慢撑着地面站起来。手掌心的伤口沾了雪水,疼得钻心,可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看着碧月那张得意的脸,突然笑了。那笑声不大,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寒意,在这寂静的雪地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碧月,"苏清沅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扳倒苏家?"
碧月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强装镇定道:"皇后娘娘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父亲忠勇一生,绝不会通敌叛国。"苏清沅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布防图被调换,粮草被动手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走到碧月面前,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苏清沅身上那股子寒气仿佛要把碧月都冻僵了。
"你和你身后那些人,欠我们苏家的,欠我父亲的,我会连本带利,一点一点讨回来。"苏清沅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碧月心上,"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转身走进大殿,再也没看碧月一眼。碧月站在原地,看着苏清沅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刚才那一刻,她从苏清沅眼里看到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大雪还在下,坤宁宫的庭院很快就被白雪覆盖,掩盖了刚才的狼狈和血迹。殿内,苏清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慢慢蜷起身子。
她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哭了不知多久,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却再也看不到一丝泪水,只剩下冰冷的火焰。
萧煜,碧月,还有那些藏在后面的人...你们都给我等着。这场仗,我苏清沅奉陪到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