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的窗户纸早就该换了,北风卷着雪沫子从破洞往里灌,在烛火上打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影子。苏清沅把那件半旧的石青斗篷裹得更紧些,指尖还是冻得发僵。她低头盯着桌上那张残破的信纸,蜡油滴在上面,结了层半透明的壳,像给那些模糊的字迹盖了层薄冰。
"娘娘,夜深了。"林嬷嬷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来,碗边还冒着丝丝白气,"这是用干姜和艾叶熬的,您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苏清沅没抬头,手指蘸着凉茶水,在桌面上画着什么。"嬷嬷,你看这'遭'字。"她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去,"左边这竖心旁,是不是有点奇怪?"
林嬷嬷把药碗搁在旁边,凑过去眯着眼看。油灯的光太暗,她老花眼又犯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啥门道。"老奴瞅着跟平常字没啥不一样啊。"
"你看这一撇。"苏清沅用沾湿的指尖点在纸上,"它不是往下弯的,是往上挑的。还有这走之底..."她突然停住了,猛地转头去书架翻找。书架上落了层灰,一看就是许久没动过。她扒拉半天,抽出本泛黄的厚书。
"这是啥?"林嬷嬷好奇地问。
"北疆军中药理图谱。"苏清沅说得飞快,手指在书页上哗哗划过,"爹以前打仗受了伤,军医就是照着这本书记载的草药治的。"她翻到其中一页,突然停住,眼睛亮得惊人,"找到了!"
林嬷嬷赶紧凑过去。只见书页上画着几株草药,旁边标注着古怪的符号。"这是...药草图谱?"
"不只是药草图谱。"苏清沅指着其中一个像"遭"字的符号,"这是军中信使传递消息用的暗记。'走之底'往上挑,不是'遭',是'调'!"她又指向另一个模糊的字,"还有这个,看着像'劫',其实是'换'!连起来不是'粮草遭劫',是'粮草调换'!"
林嬷嬷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调换...粮草被调换了?"
"不只粮草。"苏清沅把残笺和图谱并排放着,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处模糊的墨迹,"这里应该写着'布防图'三个字。他们调换的不是粮草,是北疆的布防图!"她猛地想起碧月袖口露出的那张纸,心里像被浇了盆滚烫的油,"怪不得...怪不得碧月也有这个..."
话音还没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宫女太监平日里踮着脚走路的动静,是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还夹杂着甲胄碰撞的脆响。苏清沅和林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冷风裹着雪沫子一下子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差点灭了。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怎么了?"苏清沅霍然起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桌上的图谱。
小太监刚要开口,林嬷嬷突然"哎呀"一声惊叫起来。苏清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殿门口站着个浑身是雪的侍卫,手里捧着个黑色托盘,托盘上盖着块白布,布角还在往下滴着红黑色的东西。
"北疆...北疆八百里加急。"侍卫声音干涩,把托盘往前递了递。
苏清沅感觉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冻住了。她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飘得慌。白布上的血迹已经半干了,边缘发黑,散发着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布角,就听见林嬷嬷在旁边哭出声来:"娘娘!您别..."
苏清沅没理她,猛地掀开了白布。
下面不是什么信物,是一块染血的铠甲碎片,还有一卷同样沾着血的布帛。那是父亲从军时穿的明光铠上的护心镜碎片,边角还刻着个小小的"苏"字。苏清沅的手指抚过那个字,摸到粗糙的断口,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铠甲碎片上,碎成好几瓣。
"皇后娘娘,"侍卫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苏老将军于三日前战死沙场,尸骨...尸骨寻不到了。"
"找不到了..."苏清沅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没听清。她拿起那卷布帛,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解开系着的绳子。布帛展开的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上面只有短短几句话,字是父亲的亲兵队长李叔写的,笔迹潦草,看得出当时情况紧急。"父亡阵前,尸骨无存。敌军突袭,布防图泄露。粮草被毁,将士...嗯。"最后那个"嗯"字墨迹深重,像是蘸了血写的。
"不可能..."苏清沅摇着头,眼泪糊了满脸,"布防图我已经找到了,是被调换了!不是父亲的错!"她突然抓起那卷布帛和残笺,转身就往外跑,"我要去找萧煜!我要告诉他真相!"
"娘娘!使不得啊!"林嬷嬷哭喊着追上去,一把抱住她的腿。雪地太滑,苏清沅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布帛散落在雪地里,瞬间就被雪水浸透了。
她顾不上疼,爬起来又要跑,却被两个突然冒出来的侍卫拦住了。"皇后娘娘,陛下有旨,您需禁足坤宁宫,不得外出。"侍卫声音平板,眼神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让开!"苏清沅声音嘶哑,使劲推了侍卫一把,却像推在石头上,纹丝不动。"那是我父亲!他死了!尸骨无存!我必须去找陛下说清楚!"
"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扰。"另一个侍卫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两人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冷冰冰地隔绝了她的去路。
苏清沅看着紧闭的宫门,突然发疯似的冲过去,双手使劲拍打着冰冷的朱漆大门。"萧煜!你放我出去!我知道是碧月!她手里也有残笺!是她和别人勾结陷害我父亲!你放我出去!"她的手掌拍得生疼,血都渗出来了,印在门上,像几朵惨淡的红梅。
宫门纹丝不动。
旁边的侍卫看不下去,低声劝道:"娘娘,您回去吧。天太冷了,仔细伤了身子。"
苏清沅却像没听见,依旧拍打着宫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父亲...爹爹..."她跪倒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林嬷嬷赶紧跑过去,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她身上,抱着她失声痛哭。"娘娘...老将军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您这样糟蹋自己啊..."
风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苏清沅的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霜。她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空旷的宫院里回荡。"天之灵?我父亲忠勇一生,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连清白都保不住!这到底是谁的天!谁的灵!"
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扯掉身上的棉袄,任凭寒风灌进单薄的衣襟。"禁足?萧煜,你以为这样就能堵我的嘴吗?你以为杀了我父亲,苏家就完了吗?"她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我苏清沅对天发誓,定要为我父亲,为苏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冤魂,讨回公道!"
说完,她转身就往偏殿走。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林嬷嬷赶紧捡起地上的棉袄,小跑着跟上去。
回到偏殿,苏清沅径直走到书架前,搬开最下面一层的几个沉重的书箱。箱子后面的墙壁是空的,只有一块松动的地砖。她蹲下身,用匕首撬开地砖,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林嬷嬷好奇地看着她。苏清沅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些符号和线条。"这是...北疆布防原图?"林嬷嬷恍然大悟。
"是父亲留给我的。"苏清沅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的山川河流,眼眶又红了,"他说万一出事,就让我把这个交给镇国公。"她小心地把地图重新包好,塞进怀里,"嬷嬷,你明天想办法出宫,把这个交给镇国公府的老管家。告诉他,'梅花开了,冬未尽'。"
林嬷嬷浑身一震,郑重地点点头:"老奴明白。"这是苏家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家族危急,需要援助。
苏清沅走到桌边,拿起那几张残笺和布帛,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就燃烧起来,化为灰烬。她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娘娘,夜深了,您该歇歇了。"林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厉害。
苏清沅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成水。
"嬷嬷,你说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她突然问,声音很轻。
林嬷嬷愣了一下,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快了吧...雪下得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
苏清沅却笑了,笑声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不,雪不会停的。"她转过身,眼神幽暗,像结了冰的湖面,"至少在我心里,这场雪...永远不会停了。"她拿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汁,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她胃里一阵翻腾,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那个温婉贤淑的皇后苏清沅了。只有一心复仇的苏家孤女。
萧煜,碧月...你们等着。欠了我的,欠了苏家的,我会连本带利,一点一点讨回来。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苏清沅走到墙边,重新把地砖盖好,又将书箱归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转身看向林嬷嬷,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嬷嬷,从今往后,我们要小心行事。坤宁宫看似平静,其实早已是龙潭虎穴。"
林嬷嬷郑重点头:"老奴明白。娘娘放心,老奴这条命是苏家给的,定会护着娘娘周全。"
苏清沅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嘴唇干裂,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散乱的长发。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失控的人不是她。
"明日你出宫,顺便打听一下京中动静。我爹战死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了。"她梳着头发,声音平静无波,"碧月和她背后的人,一定会趁热打铁,散布些不利于苏家的谣言。"
"老奴明白。"林嬷嬷应道,心里却一阵发酸。好好的一个将门嫡女,皇后娘娘,如今却要在这深宫里步步为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无情的帝王和奸佞的宠妃所赐!
苏清沅放下梳子,从铜镜里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雪下得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皇宫都埋起来。她知道,从明天起,她的日子会更艰难。但她不怕。父亲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退缩,她是他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向命运低头。
"嬷嬷,你先下去歇着吧。"苏清沅轻声道,"明日还要辛苦你。"
林嬷嬷还想说什么,看着苏清沅坚定的眼神,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苏清沅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压抑的呜咽声从臂弯里传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
哭了不知多久,她抬起头,用手背擦干眼泪。再看向铜镜时,里面映出的人眼神已经变得冰冷而坚定。眼泪流完了,剩下的,就只有仇恨和决心。
萧煜,你以为把我困在坤宁宫,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错了。我会让你知道,惹恼一个失去一切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会让你和碧月,还有那些陷害我父亲的人,都付出代价!
苏清沅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她的字迹依旧清秀,却多了几分凌厉和决绝。她写的不是什么悲情的诗词,也不是什么控诉的血书,而是一份详细的计划。一份复仇的计划。
窗外的风雪依旧,坤宁宫却仿佛成了一座沉睡的火山,内里积蓄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而苏清沅,就是这座火山的中心。她知道前路凶险,九死一生,但她别无选择。为了父亲,为了苏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冤魂,她必须独自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烛火渐渐燃尽,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开始了,也意味着新的战斗,即将打响。苏清沅将写好的计划小心地藏好,走到门边,推开了殿门。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她却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她的身影在晨光下拉得很长,坚定而决绝,仿佛要走向一个未知却必然的宿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