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东方刚蒙着层鱼肚白。坤宁宫的院子里,雪下了整整一夜,现在终于停了。檐角的冰凌垂下来老长,像一串串透明的琉璃,时不时往下滴两滴水,滴答,滴答,在这大清早的安静里,听得格外清楚。
苏清沅坐在妆台前,一动没动。烛火在她面前跳动,光影映在铜镜里,把她眼下的青黑照得更明显了。桌上摆着那三段碎玉簪,还有林嬷嬷小心翼翼用宣纸托着的半张残笺。玉簪断口还沾着点暗红的血迹,是昨夜摔碎时划破她脸颊的。血早干了,凝成暗沉的痂,像条细虫子趴在她脸上。
"娘娘,喝点热粥吧。"林嬷嬷端着个白瓷碗进来,粥气腾腾的,在冷空气中散成一团白雾,"御膳房新熬的小米粥,加了点红枣。您瞅您,这一整夜没阖眼,身子哪扛得住?"
苏清沅没回头,目光还落在那半张残笺上。纸都黄透了,边儿上发脆,上面的墨迹晕开了好几处,只能看清几个字。"嬷嬷,"她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把剪刀和糨糊拿来。"
林嬷嬷把粥碗搁在旁边小几上,叹了口气:"娘娘,这都啥时候了,您还弄这个?那玉簪碎都碎了,咱留着念想就成,别伤着自个儿。"她昨儿半夜捡碎片时,手指头就被划了道口子,现在还缠着布条呢。
苏清沅指尖轻轻碰了碰残笺,那纸上还留着点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尘土味儿。"这上面写的是北疆的事。"她说话时,睫毛颤了颤,铜镜里映出她眼底的红血丝,"还有粮草。"
林嬷嬷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凑过去看。她年轻时也跟着苏夫人识过几个字,眯着眼瞅了半天,指着其中一处:"这...这是'遭劫'俩字?"
苏清沅没说话,算是默认。她拿起那段中间带暗格的碎玉,玉簪断口磨得她指腹生疼。这是苏家传了三代的物件,阿娘给她戴上的时候说,里面藏着的不是啥宝贝,是苏家的忠魂。现在看来,这里面藏着的,怕是催命符。
"北疆..."林嬷嬷的声音都抖了,"老将军上个月的家书就断了,当时还以为是路途远......"
"父亲戍守北疆十年,从没出过差错。"苏清沅打断她,抓起那件石青色的厚氅往身上披,带子系得死紧,勒得她胸口发闷,"备轿,去御书房。"
林嬷嬷赶忙拦住:"娘娘!使不得啊!"她急得直跺脚,"昨儿夜里陛下是怎么对您的?为了碧月主子,深更半夜的踏雪送药,眼里哪还有您这个皇后?您现在去求他,他能待见您吗?"
"我不是求他。"苏清沅走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栓就缩了回来——门上结了层薄冰,冻得她一激灵。"我是问他。"
林嬷嬷看她态度坚决,知道劝不住。这位主子看着温顺,骨子里那股北疆女儿的犟劲儿,跟她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那您把粥喝了再去。"她把粥碗往苏清沅手里塞,"空着肚子怎么行?"
苏清沅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胃里一阵翻腾。她摇摇头,拉开了门。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烛火差点灭了。院里的雪积得老厚,在晨光下白得晃眼,刺得她眼睛生疼。
轿子停在坤宁宫门口,黑漆漆的,像口薄皮棺材。苏清沅撩开轿帘坐进去,里面铺着的坐垫冻得跟石头似的。林嬷嬷非要跟着,手里还揣着个暖炉。"老奴陪您去,万一..."
"不用。"苏清沅把残笺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贴身的荷包里,"你留在宫里,把那几段碎玉收好了。"
轿夫抬起轿子,脚下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苏清沅掀着轿帘一角往外看,宫道上的雪被扫到两边,堆得像小城墙。昨夜里萧煜踏过的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也是,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留下痕迹?
到了御书房外头,轿子还没停稳,就有侍卫拦住了。"皇后娘娘,陛下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见。"那侍卫低着头,说话硬邦邦的,手里的长枪杵在地上,雪沫子扑簌簌往下掉。
苏清沅从轿子里出来,寒风一下子就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我有要事见陛下,关乎北疆军务。"她把披风裹得更紧了点,可风还是往骨头缝里钻。
侍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点同情,又有点无奈。"娘娘,不是奴才拦您。昨儿后半夜陛下才歇下,吩咐了天大的事也等他醒了再说。"他顿了顿,又补了句,"碧月主子还在里头呢。"
这话像巴掌似的打在苏清沅脸上。她站在雪地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手指头把荷包里的残笺攥得皱巴巴的。"我等。"
侍卫愣了一下,没再说啥,退到一边去了。
林嬷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手里抱着件更厚的斗篷,不由分说就往苏清沅身上裹。"我的娘娘啊,您这是何苦呢!"她急得眼圈发红,"这风跟刀子似的,您站在这儿等,非冻出病不可!"
苏清沅没动,任由林嬷嬷给她系斗篷带子。"嬷嬷,你说父亲会不会出事?"她声音很轻,像风一吹就要散了。
林嬷嬷心里一酸,赶紧握住她的手。苏清沅的手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指节都有些发白。"老将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底。苏家世代忠良,要是真出了粮草遭劫的事,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两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等着。日头慢慢升起来了,光晃晃的照在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苏清沅的脚都冻麻了,跺了跺,雪沫子从靴子上掉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传来,老远就能听见。苏清沅抬头一看,碧月正被一群宫女簇拥着往这边来。她穿了件海棠红的撒花袄裙,外罩一件明黄色的披风——那披风苏清沅认得,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貂皮做的,萧煜当时还说颜色太艳,不适合自己,怎么转眼就到了碧月身上?
碧月也看见苏清沅了,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就堆起笑。那笑看着甜滋滋的,眼睛里却淬着冰碴子。"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吗?"她声音又尖又亮,生怕别人听不见,"怎么在这儿站着?这天儿多冷啊,仔细冻着。"
苏清沅没理她,转过身去看旁边的宫墙。墙上爬着几根枯藤,上面挂着的雪快化了,正往下滴水。
碧月却不依不饶,走到她跟前,故意往她身上闻了闻。"皇后娘娘身上这味儿...是坤宁宫的炭气吧?"她掩着嘴咯咯直笑,"可不是嘛,坤宁宫那点儿份例炭,哪够烧的?不像臣妾那儿,陛下特意让人送来的银霜炭,暖烘烘的,一点儿烟味儿都没有。"
林嬷嬷气得脸都白了,刚想开口,被苏清沅拉住了。"碧月姑娘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御书房来?"苏清沅声音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碧月故意挺了挺胸脯,脖子上那串东珠项链晃得人眼晕。"陛下昨晚累着了,臣妾特意炖了参汤送来。"她用眼角余光瞥着苏清沅,"说起来,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
苏清沅心里咯噔一下。
"北疆那边出事了。"碧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能保证周围的宫女侍卫都听得见,"听说苏老将军...延误了粮草,好几千将士都冻饿交加,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苏清沅猛地扭头看她,眼睛里像烧着团火。"你说什么?"
碧月被她眼神吓得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梗起脖子:"臣妾也是听陛下说的...陛下昨晚为了这事,愁得一夜没睡好呢。"她手捂着胸口,做出副担忧的样子,"也不知道苏老将军是怎么搞的,那么重要的粮草,怎么能..."
"住口!"苏清沅厉声打断她,声音都在抖。她父亲是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别说延误粮草,就是自己饿着肚子,也绝不会让将士们少吃一口!
碧月被她吼得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眼泪说来就来,吧嗒吧嗒往下掉。"皇后娘娘...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就是...就是担心..."
"担心?"苏清沅冷笑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她比碧月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你巴不得我苏家出事?"
碧月吓得往旁边躲了躲,撞倒了身后的宫女。"娘娘...您...您怎么能这么说...臣妾只是...只是..."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突然开了。萧煜穿着件明黄色的常服站在门口,眉头皱着,脸色不太好,像是刚被吵醒。
所有人都僵住了。苏清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就想上前,脚底下却像是灌了铅,挪不动步。
碧月反应快,立刻收了眼泪,跌跌撞撞地就往萧煜怀里扑。"陛下!您可出来了!"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委屈巴巴的,"臣妾不知怎么就惹着皇后娘娘了,她...她...呜呜呜..."
萧煜的目光扫过苏清沅,在她冻得通红的脸上停了一瞬,又落在她紧握的手上。苏清沅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有实质似的,烫得她手心里的残笺都快要烧起来了。她赶紧把手往荷包里又塞了塞,生怕被他看见。
"哭什么。"萧煜的声音有点不耐烦,却还是伸手扶住了碧月,手指还替她把披风领子拢了拢。
就这个动作,像把冰锥,狠狠扎进苏清沅心里。她突然就明白了,林嬷嬷说得对,她就是来自取其辱的。
"陛下!"苏清沅顾不上那么多了,往前跑了两步,冰凉的雪水溅到了裙摆上,"北疆粮草的事,不是您想的那样!我这里有证据!"她伸手就想去掏荷包里的残笺。
萧煜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他的眼神冷得像殿外的冰雪,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扶着碧月转身就要往里走。
"陛下!"苏清沅急得要命,跟着又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他的袖子,"您看看这个!这是我在玉簪里发现的!上面写着粮草遭劫!不是父亲延误的!"
萧煜脚步顿住了。苏清沅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就听见他冷冷地说了句:"皇后回去吧。"
他还是没回头。
碧月被萧煜扶着,走到门口时,偷偷回头看了苏清沅一眼。那眼神得意得很,像只斗胜了的母鸡。苏清沅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她的袖口,看见里面露出一角信纸,质地颜色,跟她荷包里的那张残笺一模一样!
苏清沅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了。
萧煜扶着碧月走进了御书房,厚重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当年在东宫,新婚之夜他摔门而去的声音。
时间好像静止了。周围宫女侍卫都低着头,没人敢看她。雪地上印着她的脚印,孤零零的,很快又被风吹来的新雪盖住了。
"娘娘..."林嬷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苏清沅没动。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残笺被攥得不成样子,边缘都烂了。指尖上渗出血来,染红了残破的信纸,把"粮草遭劫"四个字晕得更加模糊不清。
不疼。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们走。"过了好半天,苏清沅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有点虚,却走得很稳。林嬷嬷赶紧跟上,想扶她,又不敢。
走到宫道拐角的时候,苏清沅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的方向,那扇朱红大门紧闭着,再也不会为她打开了。她慢慢抬手,抚摸着胸口的荷包,那里放着证明父亲清白的证据,也放着她死去的爱情。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她脸上。苏清沅却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像冬天湖面上结的薄冰,易碎,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萧煜,碧月...你们等着。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背影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踩在融化的雪水里,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可苏清沅知道,这光再亮,也照不进她心里的那片寒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