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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房夜冷

臣妾告辞了

坤宁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

更漏敲过子时三响,苏清沅仍独坐案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在摊开的礼单上勾画。烛火摇摇晃晃,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殿里只燃着两根白烛,火苗微弱得随时会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掐灭。炭盆早就没了温度,她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白雾,又很快散在空气里。

"娘娘,三更天了。"林嬷嬷轻手轻脚走进来,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明儿再看这些吧,仔细伤了眼睛。"

苏清沅没抬头,笔尖在"云南总兵进献玉如意一对"那行字上画了个圈。"年前各宫份例都得从这里出,拖不得。"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嬷嬷看着案上堆成小山的礼单,眼圈有点发红。谁不知道坤宁宫是整个后宫最冷清的地儿?六年前苏清沅刚入主东宫时,虽说太子冷淡,可排场还在。如今成了皇后,反倒越过越素净,连个伺候笔墨的宫女都没有。

"御膳房备了冰糖银耳羹,热了三遍了。"林嬷嬷把食盒往旁边小几上放,盖子打开,丝丝缕缕的热气腾起来,很快就散了,"您多少用点。"

苏清沅这才放下笔,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撤了吧,没胃口。"她目光扫过那碗快凝成冻的银耳羹,胃里一阵泛酸,"把西域的雪菊沏上来。"

林嬷嬷知道她的性子,多说无益,只好端着食盒退出去。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昏黄的烛光下,苏清沅独自坐在长案后,单薄的身影裹在月色一样的常服里,连个子都显得娇小了些。这六年,娘娘身上那股北疆女儿家的飒爽劲儿,像是被这皇宫的寒气压得快没了。

苏清沅翻到下一份礼单,是江南织造呈上来的云锦样册。她指尖划过一匹月白色暗纹锦缎,那上面绣着细密的冰裂纹,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北疆,跟着哥哥们在雪地里跑,呼出的气立刻冻成冰晶挂在睫毛上。那时阿娘总会笑着给她捂手,说咱们清沅是铁打的身子,将来要嫁给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嘴角刚弯起一点弧度,就听见远处隐约传来吹拉弹唱的声音。苏清沅的手顿住了,不用想也知道,准是翊坤宫那边又热闹起来了。她拿起朱砂笔,在样册角落轻轻画了个叉,把北疆的记忆连同那点笑意一起压了下去。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

苏清沅觉得坐得久了头晕,起身想去门口透透气。刚推开条门缝,一股冷风就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院中的积雪已经没过脚踝,月光洒在上面,白得晃眼。

她正准备关门,就听见宫墙那边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陛下龙体为重,深夜风雪这么大,奴才代您送去便是!"是个侍卫的声音,带着哭腔。

"让开!"萧煜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冷得像淬了冰,"她等着用药!"

苏清沅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把门缝推得更大些。透过稀疏的梅树枝桠,她看见萧煜披着件玄色斗篷,手里提着个食盒,正跟两个侍卫僵持。他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连暖帽都没戴,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沾着细碎的雪粒。

"陛下!太医说了碧月主子只是偶感风寒,用不上这么金贵的药材..."

"放肆!"萧煜一声厉喝,抬脚就往前走。那两个侍卫不敢再拦,噗通跪倒在雪地里,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苏清沅缩回手,后背狠狠撞在门板上。指节攥得发白,门缝夹得手指生疼也没察觉。她看着萧煜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雪地,走向灯火通明的翊坤宫,玄色斗篷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六年了。

从新婚夜那句"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到如今贵为天子,他还是这样。为了那个叫碧月的女人,别说深夜踏雪送药,就是摘天上的星星,怕是也愿意。

苏清沅嗤笑一声,想把心里那点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可胸口像是堵了块大石头,闷得她喘不上气。她早该习惯了不是吗?当初说得清清楚楚,各取所需,互不相干。如今他当了皇帝,她是皇后,苏家兵权稳固,一切都按约定好的来。

有什么好难受的?

她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正准备关窗,目光无意间扫过翊坤宫的窗户。那边灯火亮得刺眼,窗户半开着,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

然后她就看见了碧月。

那个女人穿着件桃粉色的寝衣,慵懒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是有些苍白,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望着苏清沅藏身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碧月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快得像幻觉,随即就变成了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她伸出纤纤玉手,似乎想去接萧煜手里的食盒,却"哎呀"一声,手一抖,整碗汤药都泼在了萧煜的衣袖上。

"陛下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碧月慌忙起身,拿出丝帕想去擦,手指却有意无意地划过萧煜的手背。

萧煜皱了皱眉,却没有责怪,只是把食盒放在一边,自己动手擦拭。碧月站在他身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坤宁宫的方向,每一次看过来,嘴角那抹挑衅的笑意就更深一点。

苏清沅感觉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袖中一直藏着的诏书一角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是她早就拟好的废后诏书。

就在这时,萧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坤宁宫的方向。苏清沅下意识地往后退,慌忙躲进阴影里,紧紧按住那露出一角的诏书。萧煜的目光在黑暗中扫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最后还是被碧月拉着衣袖,转身走回了内殿。

苏清沅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殿外的风雪好像更紧了,呜咽着像是谁在哭泣。她抬手摸了摸发髻,指尖触到一支冰凉的玉簪。

那是苏家的传家宝,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出嫁那天,阿娘亲手为她插上,说:"清沅,这玉簪你要好好戴着,它会保佑你平安顺遂。记着,咱们苏家的女儿,就算受了委屈,腰杆也要挺得笔直。"

那时她含泪点头,说女儿记住了。

可现在...

苏清沅猛地拔下玉簪,高高举起,狠狠地朝着地上砸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玉簪断成了三截。碎裂的玉片四溅开来,其中一块弹起,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小姐!"林嬷嬷听到声音冲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玉,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跪在地上收拾,"您这是何苦啊..."

苏清沅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玉,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青砖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以为可以不在乎,可以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下去。可刚才碧月那挑衅的眼神,萧煜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像两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

六年来的隐忍,六年来的故作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林嬷嬷收拾碎片时,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她哎哟一声,仔细一看,发现断成三截的玉簪中间那段,里面竟然是空的,像是个暗格。暗格里有张黄黄的纸条,被她不小心碰掉了出来。

苏清沅捡起纸条,手抖得厉害。那是半张已经泛黄的信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字,墨迹都有些模糊了。她费力辨认了半天,只看清"北疆""粮草""急"几个字。

这是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妆台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叠纸。那是她这六年来陆陆续续写的和离书,每一封都字字恳切,只求离开这冰冷的皇宫。

看着最上面那张写着"自请废后"四个大字的纸,苏清沅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肩膀发颤。

"各取所需...哈哈...说得真好听..."

她抓起那叠纸,狠狠地撕扯起来。纸屑纷飞,像白色的蝴蝶,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落在她染血的脸颊上。

"娘娘!"林嬷嬷吓得赶紧上前抱住她,"您别这样!您会伤着自己的!"

苏清沅靠在林嬷嬷怀里,积压了六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苏清沅猛地抬起头,擦干眼泪,挣脱林嬷嬷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回到案前坐下,拿起笔假装批阅礼单。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是要蹦出来。

是谁?

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下了。

苏清沅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知道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殿外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雪花落在瓦片上的簌簌声。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到极轻微的叹息声,若有若无,像风过林梢。然后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好像抬手想敲门,却又停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清沅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死死盯着面前的礼单,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她在等,等那扇门被推开,等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走进来。

可是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慢慢远去。

苏清沅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在礼单上晕开一大片乌黑的污点。她缓缓抬起头,望着紧闭的殿门,眼眶又热了。

林嬷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撩开门帘一角往外看。雪地里,萧煜的背影正渐渐远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有些犹豫。走到宫门口时,他腰间的什么东西突然滑落,掉在雪地里发出一声轻响。可他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娘..."林嬷嬷回头看着苏清沅,欲言又止,"陛下...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苏清沅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嬷嬷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用嘶哑的声音说:"不必管它。"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把这些礼单收起来吧。"

林嬷嬷不敢违抗,只好转身收拾案上的礼单。趁着苏清沅不注意,她快步跑到宫门口,捡起雪地里那个东西,悄悄塞进口袋。那是枚龙纹玉佩,质地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上面还刻着个"煜"字。

苏清沅走到窗边,看着萧煜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窗棂,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雪花。

窗外,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皇宫都埋在这片洁白之下。可苏清沅知道,有些东西,就算雪下得再大,也掩盖不了。比如她脸上的伤疤,比如她心里的伤痕,比如那碎了一地的玉簪,还有那封被撕碎的废后诏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指甲掐出的血痕。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

等着吧。

她苏清沅,绝不会就这样认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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