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北京，窗帘缝隙里漏进一缕浅金的光，刚好落在褚克惟颈侧。她对着镜子转了半圈，指尖轻轻扫过那片即将被手术刀划开的皮肤，镜中的人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两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我到楼下了。”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手机拨通沈天然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对方模糊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器械碰撞的轻响——想来是已经在试飞场忙开了。
“醒了？”沈天然的声音带着忙碌的沙哑。
“嗯，跟你说声，今天手术。”
褚克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晨雾里的北京像幅水墨画，“林薇陪着我，都安排好了，别惦记。”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沈天然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点刻意压制的急：“邓放今天飞张队牺牲的那个科目，泰山发动机试验重启了。”
褚克惟握着窗帘的手猛地收紧，布料被攥出几道褶皱。她想起张挺的追悼会上，邓放穿着笔挺的制服，下巴绷得像块钢板，眼泪砸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比哀乐还沉。
“……知道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被风刮走的羽毛，“替我祝他……一切顺利。”
“小惟儿！”沈天然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真打算什么都不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你今天躺手术台……”
“说了别告诉他。”褚克惟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可尾音却微微发颤。
“不想让他分心，我……而且我这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何必呢！”她望着楼下林薇从车里钻出来的身影。
又补充道，“落地了跟我说一声。”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做出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眼角的红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林薇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丝巾发呆——那条灰绿色的丝巾是前年在长白山滑雪时买的，当时温野还笑她“戴这颜色像只松花蛋”。
“发什么愣呢？”林薇把早餐放在桌上，“别担心，以后好了，刀口都看不出来！”她瞥见褚克惟手机屏保还是和邓放的合照，忍不住叹气。
“说真的，你对邓放也太狠了，连句‘我等你’都不肯说。”
褚克惟拿起糖油饼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油香漫开，却没往常那么好吃。
“说了没用，是他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他。”她含糊道，“走了，早弄完早了事。”
同一时间的阎良试飞场，晨露在跑道边的草叶上滚成水珠，映着歼击机冷硬的机身。沈天然给邓放做飞前检查，金属仪器放在他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跳得又快又沉。
“心率92，有点高。”她在记录本上划了道，抬头看他，“没休息好？”
邓放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指挥塔，那里的信号灯正一闪一闪。
“还行。”他声音很哑，喉结滚了滚，“你刚才打电话，是小惟儿？”
沈天然的笔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点儿。她昨天在训练场发完火就后悔了，有些事本不该由她来说，可看着邓放眼下的乌青，心里又堵得慌。
“嗯”她避开他的视线，开始检查其他，有些话本想赌气不说，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她说，祝你顺利。”
邓放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她出事了，对不对？”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沈天然，你告诉我，她怎么了？！”
周围的试飞队员都看了过来，雷宇刚检查完座舱，见状赶紧走过来打圆场：“怎么了这是？大清早的就较上劲了？”
沈天然用力挣开手，手腕上已经留下几道红痕。
“邓放，你是个试飞员！”她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火。
“张队是怎么没的？泰山为什么停了这么久？你现在揣着一肚子心事上天，是想让所有人都跟着你揪心吗？”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些。
“等你落地了，自己问她。算我求你，好好飞，别让她失望。”
邓放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转身走向战机。雷宇跟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褚克惟那边……”
“没事。”邓放弯腰钻进座舱，头盔戴上的瞬间，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胸口——那里的口袋里揣着褚克惟的信，信纸被他折了又折，边角早就磨得发毛。他能清晰地摸到信封上那个小小的飞机图案，是她用钢笔描的，线条有点歪，像只刚学飞的雏鸟。
塔台的指令透过耳机传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都压进肺叶最深处。引擎启动的轰鸣震得地面发颤，褚克惟留在信里的话却突然钻进脑海：“你属于蓝天，属于那些等待被攻克的参数。”
“起飞！”
战机像道银灰色的闪电冲上云霄时，褚克惟刚被推进手术室。想起林薇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滑雪队的趣事，她想笑，可眼皮却越来越沉。
麻醉师推药的时候轻声说，“睡一觉就好了”
她点点头，意识模糊的前一秒，竟好像听见了引擎的轰鸣——和邓放驾机掠过头顶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高度10000米，泰山发动机参数稳定，准备进入临界值。”雷宇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邓放盯着仪表盘，指针正一点点逼近那个红色的警戒线。张挺牺牲前的最后通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告诉我的家人们，我爱你们……”他猛地攥紧操纵杆，手掌微微出汗。
导弹成功发射的瞬间，机身突然剧烈震颤！窗外掠过一片黑压压的阴影，翅膀扑棱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引擎轰鸣——是鸟群！邓放只觉得额头像被重锤砸中，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意识像被狂风卷走的纸片，猛地坠入黑暗。
邓放和雷宇同时陷入昏迷，指挥室的呼喊就在耳边。
“081报告状态，082报告状态”
“邓放，雷宇”
“给我实时画面！”韩局焦急的呼喊。
当实时画面投在大屏幕上时，雷宇和邓放昏迷，邓放半边脸上全是血，所有人都低头叹气，大家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突然，“082收到，遭遇鸟击，平时反尾旋伞！”
“批准”
“邓放！邓放！”雷宇的吼声像斧子，劈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可就是睁不开，他想到了褚克惟！他的小惟儿，他好想他的小惟儿！
“鸟击！左翼受损严重！”雷宇的声音带着急促，“尾旋伞启动了，但卡住了甩不掉！”
飞机正在急速下坠，失重感像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着心脏。
“小邓保不住了！”韩局哽咽的说到。
“邓放！！！醒醒啊！”高英俊他们守在指挥中心焦急不已。
耳机里传来塔台的命令，带着电流的杂音：“立即跳伞！重复，立即跳伞！”
“不能跳！”雷宇吼道。
他想起张挺说的，“谁的命不是命，可你是名军人，性命加使命才是我们的生命！”
“如果影响了隐形战机列装，我们就是罪人！”
他回头看向邓放，他的额头，眼角，全是血，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汇成小珠，“邓放，邓放！醒醒！”
“后舱……复……复能！”
邓放醒了，咬着牙，忍着眩晕去够副操纵杆。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滴在仪表盘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两人在剧烈的颠簸中配合着。邓放死死压住操纵杆，手臂的肌肉绷得像块铁；雷宇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操作着。
“撞山，撞山！”报警器发出尖锐的鸣叫。
邓放盯着越来越近的山尖，那些松树像密密麻麻的针，刺得人眼睛发疼。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尾旋伞终于脱离！雷宇猛地拉平飞机操纵杆，战机擦着山尖惊险掠过，机翼几乎要扫到树梢，激起的气流把松针卷得漫天飞。
两人长出一口气，“指挥中心，泰山成功了！”
指挥中心爆发出阵阵掌声，大家在庆祝，也后怕。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看了眼窗外，随即又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取代——泰山扛住了，他们也扛住了。
当战机摇摇晃晃降落在备用跑道上，舱门打开的瞬间，邓放被抬了下来，刚躺上，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脸，看着有些吓人。雷宇跟在他身后，胳膊被划破了道口子，却笑着捶了他一下：“行啊你，没给我拖后腿。”
邓放喘匀了气，抬头看他，眼神里难得地带着点温度：“谢了。”
“谢什么？”雷宇挑眉，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你是我最好的对手，最好的战友！”邓放喘了口气。
“泰山这关过了，老张在天上看着，肯定高兴。”雷宇笑着说。
沈天然拿着急救包跑过来，看到邓放满脸是血，脸色“唰”地白了。
“赶紧去医院！”她拉着他就走，语气急得不行，“这口子得缝针！”
“别告诉她。”邓放突然停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就说……任务顺利完成了。”
沈天然看着他苍白的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她知道他的心思，那个姑娘在北京等着消息，不能让她担心。
医生正在给邓放处理伤口。碘伏棉擦过皮肤时，他疼得皱紧了眉，视线却一直没离开手机。雷宇在旁边坐着，用碘伏消毒胳膊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说：“你说褚克惟知道，会不会夸咱们两句？”
邓放没说话，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开与褚克惟的对话框。他输了又删，删了又输，最后只敲下四个字：“泰山成了。”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把心悬到了嗓子眼。他盯着屏幕顶端的“正在发送”，直到变成“已送达”，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总说他属于这些冰冷的参数，现在参数合格了，他想告诉她。
十分钟过去，对话框依旧停留在那四个字，下面没有任何新的气泡冒出。
邓放皱了皱眉，拿起手机看了又看，确认信号是满格。是她在忙工作？还是没看到消息？
又过了半小时，手机安静得像块石头。训练场的喧闹声透过窗户传进来，雷宇他们大概在庆祝，隐约能听见欢呼和交谈的声音。可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层玻璃，进不了他的耳朵。
他点开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还是他和她。其中一张是他穿着飞行服的侧影，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她配的文字是“云端上的孤勇者”。点赞栏里，他的头像孤零零地亮着。
邓放的指腹划过屏幕上她的名字，突然想起沈天然飞前那句“等你回来，自己问她”。心里那点不安像藤蔓似的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又敲了一行字：“忙吗？”想了想，觉得太刻意，删掉了。换成“看到了吗？”又觉得太急切，也删掉了。最后索性锁了屏，把手机揣回口袋。
或许她在忙工作，或许她只是没带手机。他这样告诉自己，可胸口那处藏着信笺的地方，却隐隐发闷。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光，像他此刻杂乱的心绪。手机始终没有动静，那句“泰山成了”像沉入深海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没激起。
邓放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寒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燥热。他赢了泰山，赢了那个曾夺走张挺性命的科目，却好像……还是输了什么。
……
医院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等候的林薇和温野说：“手术很成功，肿瘤切得很干净，等麻药过了就能醒。”
林薇长长地松了口气，眼眶一下子红了，转身想给沈天然发消息，却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温野站在原地没动，视线一直没离开手术室的门。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卷着几片银杏叶飘进来，落在温野的军靴边。
林薇突然说：“她进手术室前，盯着手机看了好久，肯定是在等邓放的消息。”
温野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天空。天上没有飞机飞过，只有一片很白很白的云，像极了那年他送她去机场时，头顶上的那朵。
邓放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沈天然给他换完最后一块纱布，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她……”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天然看着他落寞的侧脸，终是不忍他被瞒着。
“小惟儿今天做手术，你可以联系林薇。”
“什……什么？”邓放震惊的抬头，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没再说什么，轻轻带上门。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邓放胸口的位置，那里揣着褚克惟的信，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邓放拨通了林薇的电话，“喂，林薇……”
北京的医院里，手术灯刚刚熄灭，褚克惟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躺在病床上的她，也不知道云端之上，那个沉默寡言的他，曾为了那句“得偿所愿”，赌上了性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