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息钻进鼻腔时,褚克惟的眼皮动了动。她费了些力气才睁开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的白,几秒后渐渐聚焦——最先看清的,是温野坐在床边的侧影。
“醒了?”温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直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轻微的声响,“伤口疼不疼?我叫医生来?”
褚克惟摇摇头,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她偏头扫了眼病房,阳光从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床单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
“林薇呢?”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去买粥了,说你只能喝这个。”温野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时动作很轻,“先喝点水?”他把吸管递到她嘴边,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纱布上,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敢碰。
褚克惟吸了口温水,喉咙里的灼痛感稍缓。温野这时才拿起她的手机,屏幕一亮,便是邓放的模样。
“对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
“邓放那小子,从昨天下午就没消停过。电话打了七个,消息发了十几条,估计是知道你做手术了。”
手机在掌心微微发烫。褚克惟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温野说的不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人,而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温野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他认识褚克惟快十年了,她越是装作不在意,眼底的疲惫就越藏不住。
“你俩……”他试探着开口,“吵架了?”
话音刚落,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薇端着个保温桶走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脚步顿了顿,赶紧朝温野使了个眼色,又朝门口偏了偏头。温野愣了愣,虽有不解,但还是站起身,跟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病房,林薇就靠在了走廊的白墙上,长舒了口气。保温桶的盖子没盖紧,飘出点小米粥的香气,和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
“克惟没跟你说?”林薇看着温野,声音压得很低,“她和邓放,分了。”
“分了?”温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眼里满是错愕。
“什么时候的事?前几个月在我们基地,那小子看她的眼神恨不得粘在她身上,怎么可能……”
“她舅舅牺牲后,没多久。”林薇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保温桶的提手。
“邓放他们不是要重启‘泰山’发动机试验吗?就是张挺队长牺牲的那个项目。他找到克惟,说怕她跟着担惊受怕,说他们不合适,说了狠话,她就一个人回北京了。”
“啪”的一声闷响,温野的拳头砸在了旁边的金属栏杆上。走廊里空荡荡的,回声荡了两圈才散去。
他指节泛白,眼底窜起火苗:“邓放这小子!他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他说‘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现在跟我来这套?因为任务就推开她?他当感情是什么?说扔就能扔的东西?”
“你小声点!”林薇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往病房门的方向瞥了眼,“别让克惟听见。她本来就够烦的了。”
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些,“感情的事,外人也说不清。邓放……或许也有他的难处。”
“难处?”温野冷笑一声,胸口还在起伏,“他的难处就是让克惟一个人躺在这里?让她上手术台前还惦记着他飞没飞回来?”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火气,声音沉得像块石头,“林薇,你别跟克惟说邓放要来。等这小子来了,我亲自跟他算这笔账。”
……
第二天清早,褚克惟在温野的搀扶下试着下床。
刚挪了半步,脖子上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牵扯痛,像有根线被狠狠拽了一下。她“嘶”地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纱布,指腹下能摸到纱布微微的起伏——那是伤口缝合的痕迹。
“慢点。”温野的声音就在耳边,他的手虚虚环在她腰侧,力道很轻,“医生说必须下床活动活动,忍忍。”
褚克惟点点头,咬着牙往前挪。每走一步,伤口都在隐隐作痛,额角很快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跟着她挪动。
病房门口的拐角处,邓放站在那里。
他额头上的纱布换过了,是浅灰色的,边缘还能看到点淡粉色的血迹,那是鸟击时撞到操纵杆留下的伤。
林薇刚才把他领过来时,他还在说“我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可真当看到褚克惟扶着墙、一步一挪的样子,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她身上。看她蹙着眉咬嘴唇的样子,看她手捂着脖子不敢动的样子,看温野小心翼翼扶着她的样子——心疼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漫过心口,呛得他眼眶发热。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手术时的样子: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麻药生效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想起他说过的那些混账话?
“不进去吗?”林薇站在他旁边,轻声问。
邓放摇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现在这样……她看见该担心了。”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额头上的纱布,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他这副样子,进去了除了让她分心,还能做什么?
“你俩真是要急死我。”林薇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
“她上手术台前,麻药都快起效了,还迷迷糊糊抓着医生问‘邓放落地了没’。你呢?刚从鬼门关飞回来,头裹着纱布就往医院跑。明明都把对方放在心尖上,怎么就非得这样憋着?”
邓放没说话,只是望着褚克惟的背影。他突然有个念头:温野这会能陪着她,能在她疼的时候递杯水,能在她走路时扶着她——或许,该把她还给温野。至少,温野能给她安稳,不会像他这样,随时可能把命丢在天上。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他舍不得。
前几天,邓放每天都来。
他总是在下午到,那时褚克惟通常在病房里坐着,要么看林薇带来的杂志,要么就对着窗户发呆。他从不进去,就站在走廊的拐角,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看温野给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整条不断开,她会皱眉说“温野你是不是闲的”;看林薇给她讲八卦,她会嘴角弯起一点,眼里闪过点笑意;看她自己试着抬手够书架上的书,脖子一歪就疼得吸气,他的手就忍不住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
直到第四天下午。
褚克惟想自己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站站,温野去给她打水了,林薇接了个电话暂时离开。她扶着墙慢慢走,刚过病房门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就往前倒去。
“小心!”
邓放几乎是凭着本能冲过去的。他跑得太急,额头上的伤口被牵扯得发疼,可他顾不上。在她快要撞到地面的前一秒,他伸手稳稳地抱住了她。
怀里的人很轻,隔着病号服,能感觉到她肩膀的僵硬。
褚克惟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收缩,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邓放,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他额头上的纱布上。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你……你受伤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碰他的额头,可刚举到一半,就被温野的动作打断了。
“你小子还敢来?!”温野扔下手里的热水瓶,“哐当”一声,水花溅了一地。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攥住邓放的衣领,将他狠狠往后推。
邓放没防备,被推得后退了两步才站稳,怀里的褚克惟也被带得踉跄了一下。
“温野,别!”褚克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惊得忘了疼,她忍着脖子的剧痛,声音陡然拔高,“他受伤了,别!”
她的脸色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脖子上的纱布边缘隐约透出点红。温野看到她这副样子,攥着邓放衣领的手猛地松开,转身扶住她,语气里满是担忧:“是不是扯到伤口了?我扶你回去躺着。”
邓放站在原地,额头上的纱布被刚才的动作蹭得有点歪。他没看温野,目光一直胶着在褚克惟身上。他想说“我没事”,想问“你疼不疼”,想伸手替她拂开额前被冷汗打湿的碎发。
可他看到褚克惟绷紧的肩膀,看到她下意识往后缩的动作,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还在回避他,就像当初他对她那样。
褚克惟被扶回床上躺好后,温野把邓放堵在了医院楼下的花园里。
冬日的风带着凉意,吹得花园里的树条轻轻晃。温野看着站在对面的邓放,开门见山:“我不管你是因为‘泰山’,还是因为张挺队长,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要跟克惟在一起?”
邓放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没说话。
“怎么?不敢说了?”温野冷笑一声。
“当初你说‘为她好’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现在看着她躺在这里,疼得连路都走不稳,你就舒坦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邓放,眼神锐利得像刀:“邓放,你以为这叫负责?这叫懦弱!你怕任务有风险,怕自己出意外,所以就先推开她,把所有的选择都攥在自己手里。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你知道她上手术台前,跟林薇说什么吗?她说‘别告诉邓放,别影响他飞’!”
“她比你勇敢多了!”温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从来不怕跟着你担惊受怕,她怕的是你把她当外人,怕你什么都不跟她说就做决定!”
邓放的肩膀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眼底布满红血丝:“我只是……不想她像担心张队那样担心我。我怕我万一……”
“没有万一!”温野打断他。
“我们穿着这身衣服,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正因如此,才更该珍惜能抓住的人!”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比你更了解她。她看着坚强,其实总是为别人考虑。她要是真放下你了,就不会在看到你伤口时那么紧张。”
他拍了拍邓放的肩膀,力道不轻:“想清楚。要是还想跟她在一起,就拿出点样子来。把你心里的顾虑、你的煎熬,一五一十地跟她说清楚。别再躲躲藏藏,别再用‘为她好’当借口。要是不想,就彻底从她眼前消失,别再让她因为你心烦。”
邓放站在原地,看着温野离开的背影,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褚克惟的信,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
他想清楚了。
他不能没有她。
……
邓放走进病房时,褚克惟正坐在窗边。
她换了件浅灰色的病号服,脖子上的纱布也换成了更浅的颜色。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正看着窗外的麻雀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
“小惟儿。”邓放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褚克惟转过头,看到他时,脸上的平静淡了几分。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邓放走到她面前,站定。他深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不起。”
褚克惟的睫毛颤了颤,没接话。
“之前是我混蛋。”邓放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纱布上。
“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提分手。那时候一想到‘泰山’的风险,一想到张队……我就怕。我怕我出事,你会难过,怕我给不了你安稳的日子。我以为推开你是为你好,可这段时间,我们都不好受。看着你这样,我才明白,失去你的恐惧,比天上的任何风险都让我害怕。”
他抬起头,眼底带着红血丝,语气无比认真:“没有你的日子,我飞上天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落地后拿起手机,翻遍通讯录也不知道该打给谁。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小惟儿,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麻雀的叫声。
褚克惟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轻,“邓放,我能理解你当时的想法。你有你的责任,有你的顾虑,我懂。”
她顿了顿,目光移向窗外,那里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以为只有你在奋不顾身吗?”她转过头,看着他,眼里终于有了点情绪,是委屈,是疲惫,还有点说不清的疼。
“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拼命,不是只有你在承受压力,不是只有你会委屈!”
她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眶微微泛红。
“凭什么你想分手,我就要默默接受?凭什么你现在想复合,我就要立刻点头?感情不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不能由着你想怎样就怎样!”
邓放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重复那三个字:“对不起。”
“你知道的,我不想再听‘对不起’了。”褚克惟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颤。
邓放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口像被揪着疼。他上前一步,语气无比坚定:“那这次,换我等你。多久都好,我不怕。”
褚克惟没有回应。
她重新看向窗外,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轱辘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邓放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他知道,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他能做的,只有等。
病房外,温野站在走廊的拐角,轻轻叹了口气,林薇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他们会想清楚的。”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