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漫进鼻腔时,褚克惟睁开了眼。
天花板是医院特有的惨白,阳光被百叶窗切得支离破碎,沈天然坐在床边的塑料椅上,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还攥着,刀刃上沾着点果肉的黄。听见动静,她猛地抬头,苹果刀差点划到手指。
“醒了?”沈天然把苹果搁在托盘里,起身时带倒了脚边的保温桶,“哐当”一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她慌忙扶起来,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嫂子刚走,说熬了小米粥,我去给你热……”
“不用。”褚克惟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她动了动手指,输液针在手背上硌出点红,“我没那么娇气。”
沈天然还是拧开保温桶盖,热气混着米香飘出来:“你这几天吃不下东西,必须喝点流食。”她盛了小半碗,用勺子搅着降温,忽然顿了顿,避开褚克惟的目光,
“邓放……他那边有紧急任务,指挥中心刚来电话,说处理完就过来。”
褚克惟望着窗台上那盆蔫了的绿萝,没接话。
沈天然把勺子递到她嘴边,语气软下来:“小惟儿,你别硬撑了。昨天你晕倒的时候,脸白得像纸,邓放抱着你,手都在抖。”
“他是怕我死在饭局上,给韩局长添麻烦。”
褚克惟偏过头,躲开递来的勺子,嘴角扯出点笑,却比哭还难看,
“毕竟,我这种‘外人’,死在试飞局的地盘上,影响不好。”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沈天然把碗重重放在托盘上,粥晃出了点在桌布上,
“他在沙漠里看你消息时,雷宇都跟我说了,盯着手机屏能盯半个小时,手指头在‘回复’键上悬着,跟要拆炸弹似的。”
褚克惟闭上眼,病房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她想起沙漠里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
“枭龙今天叠了纸飞机,说要送给邓放哥哥”
“新闻里说沙漠有沙尘暴,记得戴护目镜”
“我学会了调你爱喝的那种浓茶”……
最后一条是她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
“邓放,我很想你。”
“天然,”她忽然开口,眼睛还闭着,“你说,人为什么要等一个不会回复的消息?”
沈天然没说话,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沈天然看了眼表:“医生说等你醒了要再做个检查,之前给你做了全身检查!”
褚克惟的睫毛颤了颤,没接话。
护士进来量完血压,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临走时说:“褚小姐,等下李医生过来,关于你的检查结果……”
“我知道了。”褚克惟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护士走后,沈天然刚想追问,李医生已经推门进来。白大褂上别着的钢笔晃了晃,他把报告单放在桌上,指尖在“甲状腺癌”三个字上点了点:“恶性程度不高,属于早期,尽快手术,治愈率能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褚克惟拿起报告单,纸张在手里发颤。她忽然想起温野,总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去医院”。有次她感冒发烧,他架着她往医院走,她在走廊里撒泼打滚,说“宁愿被敌机锁定,也不打退烧针”。
“我知道了。”她把报告单折成小方块,塞进枕头底下,动作自然得像在藏一块糖,“谢谢医生,我会安排时间。”
李医生还想说什么,被她眼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儿堵了回去,只能叹口气:“别拖,越早做越好。”
医生走后,沈天然盯着枕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推开,邓放的身影撞进来时,还带着外面的风。他穿着作训服,领口沾着点沙尘,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白里布满血丝,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你来了。”沈天然起身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再晚来十分钟,我家小惟儿就要自己拔针出院了。”
邓放没接话,目光直直落在褚克惟脸上。她这会脸色好多了,但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他心上。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最后只挤出句:“你好点了吗?”
褚克惟往床沿挪了挪,留出点空位:“坐吧。”
邓放迟疑了一下,拉开离床最远的那张椅子,坐下时后背挺得笔直,像在参加什么严肃的会议。
“嗯,好多了。”褚克惟看着他刻意拉开的距离,忽然笑了,“邓放,你用得着跟我避嫌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邓放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作训服的布料被攥出褶皱:“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静养?”褚克惟偏过头,输液的手撑着床沿,想坐得更直些,“我还是你女朋友吧!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发的消息,一条都不回?是沙漠里没信号,还是你觉得,我这种‘外人’不配知道你的死活?”
“不是……”邓放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更清了,“试验到了关键期,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沾枕头就睡死,醒了就去调试设备,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褚克惟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都在抖。沈天然赶紧递水,她摆摆手,指着床头柜上的手机,“我给你发枭龙画的飞机,你没来得及看;我告诉你沙漠要降温,你没来得及看;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说我想你了,你也没来得及看,对吗?”
邓放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病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挂钟的滴答声越来越响。沈天然看不过去,刚想打圆场,褚克惟忽然朝邓放抬了抬下巴:“你走吧。”
“小惟儿……”
“我说,你走吧。”褚克惟别过脸,望着窗外,“你忙你的试验,我养我的病,咱们互不打扰,挺好。”
邓放站起身,手在身侧握成了拳。他看着她削瘦的侧脸,看着她手背上那片因为输液变得青紫的皮肤,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他想说“对不起”,想说“等泰山成功了,我们好好谈谈”,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句:“那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时,脚步重得像灌了铅。
门刚关上,沈天然就踹了脚椅子:“他是不是有病?!”
褚克惟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眶却慢慢红了。
邓放出了病房,靠在走廊的白墙上,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褚克惟晕倒那天的界面,沈天然发来的消息写着:“她在急救室,医生说低血糖加劳累过度,还有……甲状腺好像有点问题。”他当时正在指挥中心处理发动机参数异常的紧急情况,看到消息时,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雷宇捡起来时,发现笔杆被他攥得变了形。
“邓放。”沈天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手里攥着个苹果,是刚才没削完的那个,
“你真的有毛病!追的也是你,得到就不珍惜了,是吧?”
“我不想她再经历一次失去。”
邓放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像打雷前的闷响,“张队走的时候,嫂子三天没说话;她舅舅牺牲时,她没哭,可谁都能看得出她很压抑!我要是……”
“你要是出事,她会难过,会哭,会痛不欲生,但这不代表她会怕,她选择了你,就说明她想好了!”沈天然把苹果塞给他,苹果皮上还留着歪歪扭扭的刀痕,
“但是你这样,也太渣了!她不会觉得你是为她着想,只觉得你始乱终弃!她怕的不是生死,是你把她当外人,是你什么都不跟她说,还说为她好。”
邓放握着苹果,指尖冰凉。
褚克惟出院那天,天气难得放晴。江雨珍来接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说是枭龙给邓放哥哥画的画。
“孩子昨天熬到半夜,说要画架最厉害的飞机,让邓放哥哥开着它拿第一。”江雨珍把画展开,纸上是架歪歪扭扭的歼击机,机身上用蜡笔写着“邓放哥哥加油”,字大得快跑出纸边了。
褚克惟看着画,忽然掏出手机,拨了邓放的号码。响到第三声时,通了。
“喂?”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机场,“我在准备飞行前检查。”
“枭龙画了画,想给你。”褚克惟的声音很轻,“你……有空来家里吃顿饭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螺旋桨转动的嗡鸣,然后是邓放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好,晚上七点。”
晚饭桌上,枭龙扒着邓放的胳膊,把画往他怀里塞:“邓放哥哥,这是我画的‘泰山’发动机,比老师教的还厉害!”
“是吗?那可得好好收着。”邓放把画折好放进上衣口袋,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江雨珍给褚克惟夹了块排骨:“多吃点,我跟张挺年轻的时候,也总为飞行吵架,他每次执行高风险任务前,都跟我冷战,说‘怕我担心’。后来我跟他说,你把我当外人,才是真让我担心。”她看了眼邓放,“有些话,不说开,就会变成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
饭后,江雨珍借口带枭龙去楼下买冰淇淋,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电视开着,放着无声的新闻。
褚克惟先开了口:“反尾旋试验成功了?”
“嗯。”邓放点头,手指在膝盖上敲着,“接下来要飞泰山发动机的极限科目,风险系数很高。”
“邓放,我想……”褚克惟起身,走到他面前,想拉他的手,他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的手僵在半空,空气里的沉默像冰碴子,扎得人疼。
“小惟儿,你值得更好的。”邓放的声音很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用跟着我担惊受怕,不用每天等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人。”
褚克惟愣住了,随即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邓放,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褚克惟往前一步,逼得他退到沙发边,“你说过,有任何困难都可以一起面对。我舅舅的事,是痛,但不是让你把我推开的理由!”
“那是生死!”邓放猛地提高声音,眼眶红得吓人,“张队死了,你舅舅死了!如果那天我没跟张队争论,如果我陪他一起飞,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
他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我每次上飞机前,都在想,如果我出事了,你怎么办?像嫂子那样,抱着照片哭到天亮?”
褚克惟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却没挣开:“那你就想让我像现在这样?邓放,这比失去更难受!”
“我……”邓放松开手,她的胳膊上已经红了一片。
他想道歉,却听见褚克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想知道,你还要不要我?给我一个答案,行不行?”
邓放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张挺牺牲那天,江雨珍在葬礼上的崩溃,一遍遍地说“他答应过我,会平安返航”。
他想起褚克惟舅舅的墓碑前,她蹲在地上,用手把风吹乱的纸钱压好,轻声说“舅舅,为什么”。
这些画面像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沙漠里的夜,“可以了吗?”
褚克惟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背影挺得笔直。
门“咔哒”一声关上,邓放瘫坐在沙发上,抓起桌上的酒瓶往嘴里灌,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他想起他们度过的日夜,那些为数不多的日子,在他生命中只占据了一小部分,却让他如此难忘……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他忽然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在空荡的客厅里炸开,像被击落的飞机,摔得粉身碎骨。
接下来的日子,邓放成了试飞院最拼命的人。
每天天不亮就钻进模拟舱,午饭扒两口就去看数据,晚上要么在会议室讨论到深夜,要么在停机坪盯着泰山发动机发呆。雷宇在模拟舱里撞见他时,发现他把参数调到了极限值,整个人被过载压得脸色惨白,指节因为用力抓着操纵杆而泛白。
“你不要命了?”
雷宇把他拽出来,模拟舱的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响,“这参数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
“我必须找到临界点。”
邓放扯掉头盔,额头上全是冷汗,“张队的遗愿,泰山发动机必须成功。”
“成功也不是这么个拼命法!”雷宇指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行尸走肉!褚克惟要是看见你这样,能跟你拼命!”
提到那个名字,邓放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把头盔往地上一扔,转身往停机坪走:“再飞一次。”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褚克惟收拾行李那天,阎良下了场小雨。
她把邓放送的那个航模放在家里,没有带走。沈天然来帮她搬箱子,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个信封,没写收信人,只在右下角画了个小小的飞机图案。
“这是……”
“等我走了,帮我给他。”褚克惟拉上行李箱拉链,声音很轻,“别提前给。”
沈天然捏着信封,厚度薄薄的,像片羽毛,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送褚克惟去机场的路上,车窗外掠过试飞院的牌子,刚好有架歼击机起飞,轰鸣声震得车窗发颤。褚克惟望着那架飞机冲上云层,直到变成个小黑点,才轻声说:“天然,你说,飞机为什么要飞那么高?”
沈天然握着方向盘,没说话。
“因为它的使命,就是飞向天空啊。”
褚克惟笑了笑,转过头时,眼眶是红的,“人也一样,该走的时候,就得走。”
飞机起飞时,褚克惟没有回头。
沈天然站在机场大厅,看着手里的信封,忽然想起褚克惟说的那句话——爱是让爱人自由自在。她叹了口气,把信封塞进了包里。
远处的天空,一架银灰色的歼击机正冲破云层,引擎的轰鸣在天地间回荡,像首无人能懂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