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战区的风带着戈壁的粗粝,刮在脸上像细沙在蹭。邓放背着飞行包走下运输机悬梯时,军靴碾过地面的碎石,发出“咯吱”一声闷响。他抬眼望去,停机坪上的战机披着夕阳,蓝灰色的蒙皮泛着冷光,像一群蛰伏的猛兽。
“老邓,那边。”雷宇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邓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温野正站在不远处的指挥塔下,飞行服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肩章上的星徽在光线下亮得有些晃眼。而温野身侧几步远,褚克惟正蹲在地上调试相机,黑色冲锋衣的帽子滑到了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发尾被风吹得轻轻动着。
褚克惟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镜头恰好对着邓放的方向。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惊到的蝶,却没像上次那样低头躲闪,只是迅速移开视线,伸手拍了拍相机包上沾的灰。
“一路辛苦。”温野走过来,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伸手和邓放相握。两人指尖相触时,都带着股不松劲的力道,像在较劲谁先收回手。
“方案在包里。”邓放的声音很沉,目光越过温野,又落回褚克惟身上——她正低头跟旁边的通讯员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克惟,”温野忽然回头,顺手把装有姜茶的保温杯递过去,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刚煮的,你胃不好,趁热喝。”
褚克惟接过杯子,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她抬眼看向邓放和雷宇,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邓放的视线在她握着杯子的手上停了半秒,那只手的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和他记忆里举着相机的样子慢慢重合。
傍晚的食堂里,长条桌被拼成长龙,饭菜的香气混着军人们的谈笑声,本该热热闹闹的场面,却因为温野的举动,渐渐透出股说不出的滞涩。
“褚老师,您拍过这么多大场面,”高英俊扒着米饭,好奇地问,“拍战机和拍冬奥会滑雪,哪个更考验反应?”
褚克惟刚要开口,温野已经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碗里:“她以前跟我去看过飞行训练,那时候还说战机转弯的尾迹比赛车漂移好看。”他说着,又把一盘油焖大虾往她面前推了推,“试试这个,这儿的厨子放了点陈皮,跟你家阿姨做的味道像。”
褚克惟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米饭被她戳出一个个小坑:“够了,谢谢。”
夏鹏飞在桌子底下踢了高英俊一脚,给童敢使了个眼色。童敢清了清嗓子,大声问雷宇:“上次你们试飞新机型,最大速度飙到多少了?”
雷宇刚要接话,温野已经拿起一只虾,慢条斯理地剥着壳。他的手指修长,剥虾的动作熟练,虾肉被完整地取出来,还细心地去掉了虾线,然后稳稳地放在褚克惟碗里:“小心扎嘴,这虾壳硬。”
桌上的笑声忽然就停了。高英俊举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夏鹏飞端着茶杯,眼神在邓放和温野之间来回飘;黎晓航闷头扒饭,耳朵却红得像要滴血。
邓放坐在那里,面前的餐盘几乎没动过。他握着筷子的指节泛着白,指腹因为用力,连带着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他的视线落在桌布的格子纹上,像是在研究什么精密的图纸,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翻涌的情绪。
“老邓”黎晓航试图打破沉默,“你们下午的模拟机训练,过载设到多少了?”
“9个G。”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闷。
“晚上降温,”温野忽然开口,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说天气,“一会儿把外套穿好再走。”
褚克惟“啪”地放下了筷子。她的脸色比碗里的米饭还要白,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节抵着掌心,压出深深的印子:“我有点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像两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邓放和温野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邓放眼底的红血丝像燃着的火星,带着一股隐忍的怒意;温野的嘴角却勾着若有似无的笑,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食堂里彻底安静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褚克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邓放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没休息好,胡茬冒出了点青色,更显得脸色沉郁。
她移开目光,对温野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温野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对众人点了点头,跟着褚克惟走了出去。
邓放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拍在餐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食堂外的走廊没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翻了的墨汁。刚走出没几步,温野就伸手拉住了褚克惟的胳膊,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怎么了?胃不舒服?给你煮点小米粥?”
褚克惟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连自己的胳膊都晃了一下。她转身看着温野,脊背挺得笔直,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眼里憋着的火气,像要烧起来:“温野,你非得这样吗?”
温野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像层薄薄的冰:“我怎样了?”
“饭桌上那套给谁看?”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带刺,“夹菜、剥虾、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没看见他们的眼神?高英俊的嘴都能塞下个鸡蛋了!”
温野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他们?还是邓放?”
“你简直不可理喻!”褚克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都显了出来,“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半了!你现在演这出,让别人怎么想我?怎么看他?”
“分手是我要分的吗?”温野往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半米,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怒意,“当初是谁说‘理想比爱情重要’,非要出国一年?是谁在机场连头都不回,电话也不接?”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私奔!”褚克惟的声音也拔高了,震得走廊的回声嗡嗡作响,“那是我的梦想,你凭什么否定?”
“我是怕等不到你回来!”温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你走的那天,我在机场等到凌晨三点!飞机起飞了,你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你以为我提分手很舒服?”
褚克惟仰着头,眼睛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钢,谁也不肯低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碰撞,带着无声的硝烟。
“你跟邓放有关系?你就这么维护他?”温野的质问刚落,褚克惟就红了眼,却不是哭,是气的,眼眶泛红,声音却依旧硬气:“我跟谁有关系轮得到你管?你把我当什么?炫耀的物件?温野,你能不能成熟点!”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邓放站在阴影里,因为不放心褚克惟,还是跟出来了。温野那句“你就这么维护邓放”像块石头砸进他心里,而褚克惟带着火气的反驳“我跟谁有关系轮得到你管”,更让他心口发紧,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看不惯温野这么逼她,更听不得有人这么质问她。
邓放再也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脚刚要踏出阴影,就见温野突然伸手,一把将褚克惟圈进了怀里。像一种带着控制欲的禁锢,他的胳膊勒在她的肩上,力道不小,而褚克惟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明显在挣扎,肩膀都在用力。
“好了,别闹。”温野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刻意的温柔,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我吃醋了还不行?不该在饭桌上那样,让你难堪了,别气了。”
“放开我!”褚克惟推他的力道很大,胸口起伏着,“我没说要跟你和好!”
“那我们就和好,嗯?”温野箍着她不放,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哄人,“给我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个机会,好不好?”
褚克惟的挣扎慢了半拍,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乱了,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却依旧清晰:“我还没想好……”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温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老邓。”雷宇不知何时站在了邓放身后,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走吧。”
邓放的目光死死胶在那相拥的背影上,褚克惟最后那句“没想好”被温野的声音盖了过去,他只看到她不再挣扎的肩膀,只听到那句斩钉截铁的“默认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冷又沉,连呼吸都带着疼——原来真的没他什么事,从一开始就没有。
他转身跟着雷宇走,脚步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上。走廊里温野的哄劝声,一字字扎进耳朵里,像钝刀子割着肉。
温野松开褚克惟,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尽头,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他伸手想去摸她的头,却被褚克惟偏头躲开,动作干脆利落。
“温野,”她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眼神清明了些,“我说了,我还没想好。你别自作主张。”
“没想好,就是有机会。”温野笑得笃定,像胸有成竹的猎人,“一年半都等了,不在乎多等几天。”
褚克惟皱着眉没说话,心里乱得像团被风卷过的沙,理不出头绪。
接下来的日子,联合演练的轰鸣声成了西部战区的主旋律。邓放像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天不亮就钻进模拟机室,屏幕上的飞行轨迹被他反复标注;中午啃着冷面包,眼睛却盯着数据板上的曲线,连高英俊递过来的热汤都没碰;晚上体能训练结束,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一个人在跑道上走圈,对着空气比划战术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老邓这是要把自己练散架?”高英俊看着邓放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昨天半夜起夜,看见他在器械区翻轮胎,那力道,跟要把轮胎砸穿似的。”
雷宇望着远处的停机坪——邓放正趴在战机机翼上,拿着游标卡尺量间隙,阳光把他的影子钉在蒙皮上,孤单得像块没温度的铁。
训练场上,邓放和温野的配合精准得像电脑计算过。编队拉升时,两架战机的间距不差分毫;俯冲规避时,动作同步得像镜像里的倒影。可落地后,两人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递。
“刚才那个战术转向,角度差3度,下次纠正。”一次训练结束后,邓放看着数据板说,声音平淡得像在汇报工作。
温野擦着额头上的汗,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你的右翼偏航0.5秒,实战里够被导弹锁定了,自己注意。”
邓放收起数据板就走,没再看他一眼,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枪。
褚克惟拍摄时,总免不了遇到邓放。有时是他刚从战机上下来,头盔带在下巴上勒出的红痕还没消,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滑;有时是他和队员们围在沙盘旁讨论战术,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划出复杂的轨迹。
“训练顺利吗?”一次在机库门口撞见,褚克惟停下脚步,主动打了个招呼,声音比平时轻了些。
邓放的脚步顿了顿,侧头看她时,眼神很淡,像蒙着一层雾:“还好。”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还有训练,先忙了。”说完就径直往里走,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声响决绝得像在划清界限。
褚克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库的阴影里,手里的相机忽然沉得像块铁,压得她指节发酸。
而邓放进了机库,却背靠着冰冷的机身停住了。他从飞行手册里抽出那张照片。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那里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他的眼底,红血丝越来越密,像网一样缠着眼白。
远处传来雷宇的喊声:“老邓,该集合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照片塞回手册里,合上时力道太大,纸页发出“哗啦”的响,像一声压抑的叹息。然后他挺直背脊,朝着训练场走去,风掀起他的飞行服衣角,像一面沉默的旗,在空旷的机库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