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良的秋晨总裹着层薄霜,跑道边的野草上凝着白,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脆响。邓放走出机库时,作训服的袖口还在往下滴水——刚结束一轮高强度对抗训练,冷水浇透的头发正往下淌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又来?”雷宇抱着头盔从旁边经过,眉头拧成个结,“凌晨四点就听见模拟机响,你这是打算把自己焊在天上?”
邓放没应声,径直走向体能训练场。单杠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他纵身跃起,手臂发力时,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汗水混着冷水往下掉,砸在塑胶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老邓,差不多得了!”高英俊举着保温杯追过来,里头的枸杞水还冒着热气,“你这都连续一周了,每天就睡三小时,铁人也扛不住啊。”
邓放做完最后一个引体向上,落地时膝盖微颤了一下。他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下周联合演练,战术细节还得磨。”
“磨战术也不能拿命磨啊。”夏鹏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份体检报告,“刚从医务室拿的,你看看这数据——心率不齐,血压也偏高,张队要是看见了,指定得让你停飞。”
邓放瞥了眼报告上的数字,随手塞进裤兜:“小题大做。”
他转身想去搬训练弹,刚走两步,忽然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跑道晃了晃。雷宇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逞什么强?脸白得跟纸似的。”
邓放推开他的手,踉跄着站稳:“没事。”可话音刚落,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他捂着嘴咳了两声,指缝间竟渗出血丝。
“我去!”高英俊吓得保温杯都差点掉了,“老邓你这是……”
“急什么?”邓放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昨天飞大过载动作,毛细血管破了点,正常。”
“正常个屁!”雷宇难得动了气,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当我们瞎啊?被拒了就跟自己较劲,褚克惟要是知道你这么作践自己,能看得起你?”
邓放心被戳了一下。他猛地甩开雷宇的手,眼底泛起红血丝:“我的事,少管。”
可再转身时,脚步却虚浮得厉害。童敢从后面赶上来,半扶半架地把他往宿舍带:“先回去躺会儿,训练的事下午再说。”
宿舍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邓放倒在床上,闭着眼却睡不着。褚克惟拒绝他时的样子总在眼前晃——她低头看着远方,语气里的歉意比拒绝更伤人,说“我还爱着温野”,说“不想让事情变复杂”。
他想起在航展见她,她举着相机追着战机跑,马尾辫甩得老高,嘴里还骂着“这破光线怎么拍”;想起在飞机上,她靠在夏鹏飞肩上睡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做了什么噩梦;想起张挺家的餐桌上,她边啃排骨边跟张队贫嘴,说“机车比男人靠谱”……
这些碎片像电影镜头似的在脑子里转,转得他头疼。他猛地坐起来,抓起桌上的飞行手册就往资料室走——与其躺着想这些没用的,不如多背几个战术参数。
…
西部战区的午后阳光正好。褚克惟蹲在检修棚旁边,看着机械师给战机换轮胎,手里的笔记本记了满满三页,却没一个字看得懂。什么“主起落架缓冲器”“刹车组件磨损度”,比她玩过的最高配机车还复杂。
“还在研究?”温野的声音从棚子那头传来。他换了身衣服,袖口卷到手肘。
褚克惟合上笔记本,有点不好意思:“你们这装备术语,比英语六级还难。”
“不难怎么叫尖端科技?”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模型,是架歼-10C的缩比模型,“给你个教具,先认认部件。”
他把模型递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褚克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接过模型时差点没拿稳。“谢谢。”她低头摆弄着模型,不敢看他的眼睛。
“下午有对抗演练,”温野在她身边蹲下,指着远处的空域,“红蓝双方模拟空战,你可以去塔台拍,视野好。”
“能看懂吗?”她小声问。
温野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当年的宠溺:“我给你当解说。”
塔台的玻璃很干净,能清楚地看见战机在空中划出的尾迹。褚克惟举着相机,听温野在旁边讲解:“看那架蓝方战机,正在做‘眼镜蛇机动’,是为了摆脱红方锁定……”
他讲得很细,声音低沉悦耳,像在给她讲一个复杂的故事。褚克惟的镜头追着战机跑,可取景器里总有个模糊的影子——邓放在试飞局给她讲机型时,也是这样站在她身边,手指点着画册,说“这是咱们最先进的隐身涂层”,阳光落在他侧脸,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
她晃了晃头,把这念头甩出去。温野正在讲“过失速机动”,她赶紧把注意力拉回来,可相机镜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对着地面上的战机模型发呆。
“怎么了?”温野注意到她的走神。
“没什么。”她赶紧按下快门,“就是觉得……你们飞行员真厉害。”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温野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怀念,“你说飞行员都是‘空中赌徒’,把命拴在操纵杆上。”
那是分手前吵得最凶的一次。她收拾行李准备出国,他拦着不让走,说“国外局势乱,待在我身边才安全”,她冲他喊“你少管我,你们飞行员才是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想到这儿,褚克惟的喉咙有点堵。“以前不懂事。”她低声说。
温野没接话,只是看着空中缠斗的战机,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周有联合演练,试飞局的人会来,到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塔台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后脸色微变:“知道了,马上到。”
“有事?”褚克惟问。
“有点紧急情况,”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先去处理,你自己拍着,不懂的问塔台参谋。”
他走得很急,背影跟当年送她去机场时一样,挺直的,却带着点说不出的落寞。褚克惟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她来这儿明明是想跟他和好的,可真到了能说开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相机里的照片,画面里的战机正做出一个漂亮的筋斗,尾迹在蓝天上画了个圈。她忽然想起邓放说过,做这个动作时要承受7个G的过载,相当于七倍体重压在身上,稍有不慎就会晕厥。
“想什么呢?”她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跟你有什么关系。”
…
试飞局的资料室亮到后半夜。邓放趴在战术图上睡着了,胳膊底下还压着本《现代空战战术》,嘴角微微张着,像是在说什么梦话。雷宇进来送宵夜时,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子,是真跟自己过不去。
他把宵夜放在桌上,看见邓放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条任务通知:“西部联合演练人员名单确认,邓放、雷宇、高英俊……”
雷宇拿起手机,想调成静音,却无意间瞥见屏保——不是战机,也不是风景,是片航展的天空,隐约能看见个举着相机的人影。
他放轻脚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的灯照着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掏出手机给高英俊发消息:“下周一出发,给老邓多带点胃药。”
窗外的月光落在资料室的窗台上,照着邓放手里攥着的笔,笔尖还停留在“联合演练红蓝对抗预案”那一页。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航展那天,褚克惟举着相机冲他笑,说“飞行员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反驳,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
第二天一早,褚克惟在食堂碰见温野。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昨晚忙到很晚?”她问。
“处理点演练协调的事。”他给她盛了碗粥,“下周试飞局的人过来,有几个老熟人,到时候一起吃个饭。”
褚克惟的手顿了顿:“老熟人?”
“嗯,邓放他们会来。”温野说得很自然,像是在说普通同事,“他是你们张队的得意门生,技术一流。”
褚克惟没说话,低头喝着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她想起邓放表白时的样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红着眼眶说“我等你…”;想起他被拒绝后转身离开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
“怎么了?”温野看着她,“不舒服?”
“没有。”她摇摇头,把粥碗推远了点,“有点没胃口。”
她起身想去拍日出,刚走到食堂门口,就看见通讯员在贴通知,红纸上写着“联合演练日程安排”,落款处印着试飞局和西部战区的章。
风从门口吹进来,掀起她的衣角。她看着那张通知,忽然觉得这缘分真是奇怪——绕了这么大一圈,该遇见的人,好像怎么也躲不开。
…
邓放是被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吵醒的。他猛地从战术图上抬起头,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看见雷宇他们都在门口等着。“张队叫开会,”雷宇说,“估计是说去西部的事。”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拿起桌上的飞行手册就往外走。路过走廊镜子时,他瞥见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扯了扯嘴角——去西部也好,多飞几架次,少想点没用的。
会议室里,张挺正在布置任务:“这次联合演练,重点是测试新战术在跨区域协同中的适配性,邓放你作为长机,要带好队伍……”
邓放坐在第一排,手里的笔飞快地记着要点,可耳朵里却总像有回声,反复响着褚克惟那句话——“我还爱着温野”。
他握紧了笔,笔杆在掌心硌出一道红痕。爱又怎么样?没到最后一秒,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铺在地上像条金毯子。邓放看着窗外,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的话:“天上的路,从来不是直的,但只要方向对了,总能飞到想去的地方。”
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西部战区,联合演练,目标——胜利。
至于那个藏在心里的名字,就暂时压在战术图底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