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夜像块浸了水的绒布，闷得人胸口发沉。褚克惟把帽子拽得更紧，几乎要盖住眼睛，手指却在包的背带上磨出了红印。分享会后台那个照面，像根细刺扎进心里——温野还是老样子，站在走廊那头，肩章上的星徽在应急灯下闪了下，眼神撞过来时，她差点没站稳。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说断就断了。可再见面，心跳还是能乱得像没调好参数的快门，连带着后槽牙都有点发酸。她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一想到和温野再也没有以后，心就疼！却又听得那么清楚，温野说想要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谈何容易，她这一年半用工作麻痹自己，从平易近人到生人勿近，这些转变全是因为他！他轻描淡写的一句，重新开始！就想让她原来他的放弃！凭什么？
“克惟？想什么呢？”林薇的声音从身旁冒出来，吓了褚克惟一跳。
她转过头，扯了扯嘴角：“放空而已。车里空调开得跟冰窖似的，有点凉。”
林薇凑过来，眼睛亮得像藏了两盏小射灯：“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别骂我……”
“你先说，我再决定骂不骂。”褚克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上的拉链。
“就……邓放呗。”林薇眼睛往下方瞟了眼，压低声音，“我总觉得，他对你不一般。”
“比如？”
“你那会离开，他想都没想就跟上去了。”林薇说得尽量简短。
褚克惟想了想：“然后呢？”
“我可看见了！”林薇拍了下大腿，“邓放跟温野之间，那个气氛，不知道的，还以为二男争一女呢！而且你手一动，他就注意到了你胳膊那淤青，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还有，你哭得眼圈红红的，我远远看见他在走廊尽头站着，跟尊门神似的，直到你擦干眼泪，才陪你一起离开。”
褚克惟听完，先是愣了愣，随即“嗤”地笑出声：“合着你这吉林台主持人，改行做跟踪调查了？”
“才不是！”林薇急得踮脚，“他那眼神，跟看自家航电系统出故障似的，那叫一个紧张！克惟，你老实说，他对你，你对他……”
“打住打住。”褚克惟举起手做投降状，顺着楼梯往下走了两步，“与其琢磨我，不如想想怎么让邓放跟你多说两句话。我跟他？顶多算‘知道对方名字’的关系，比我跟外卖小哥还疏远。”
“可我喜欢他啊！”林薇跟在后面，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从长春航展他接受采访，说‘试飞员的字典里没有害怕’那句开始，我就觉得……这哥们儿帅得犯规！克惟，我要追他！”
褚克惟看着林薇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姑娘比自己当年勇多了。“行啊，”她笑了笑，“但你靠靠自己行不行！我舅舅都误会了！”
林薇重重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拽她袖子：“那你……真对他没想法？”
“我对能让我涨工资的选题有想法。”褚克惟拍开她的手
“以后都不会有吗？”
“没想过，等我想了，再告诉你！”
夜风卷着路边烧烤摊的香味扑过来，褚克惟深吸一口气，试图把温野的影子和林薇的话都吹散。可有些东西就像镜头里的眩光，越是想避开，越容易晃进眼里。
…
第二天的大巴车像个移动的蒸笼。褚克惟把运动外套铺在脸上当眼罩，还是被阳光晒得眼皮发烫。她翻了个身，差点把旁边的林薇撞醒——后者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见她动了，立刻献宝似的举着唇膏：“你看这色号，是不是特显精神？等会儿采访邓放，我得给他留个好印象。”
褚克惟眯着眼瞥了眼那亮得晃眼的橘红色，扯了扯嘴角：“你这是想采访他，还是想给战机做警戒色标记？”
林薇“哎呀”一声拍她胳膊：“就你嘴贫！”
车进阎良试飞院时，褚克惟正跟周公讨价还价。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颠簸把她晃醒，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下车，脚刚沾地，正午的太阳就跟探照灯似的打过来，刺得她眼睛瞬间眯成了缝。
“我去……”她低骂一声，抬手把外套帽子往头上扣，帽檐压得太低，差点撞到前面人的背包。她下意识地扒了扒帽檐，眉头拧成个疙瘩，打哈欠时下巴差点脱臼，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泪水还没擦，整个人透着股“谁惹我我炸谁”的气场。
…
二楼露台上，高英俊正举着手机拍宣传团，忽然“哟”了一声：“这不是褚摄影师吗？这脸拉的，跟咱队里那架出了故障的歼-10C似的，浑身都写着‘勿扰’。”
话音刚落，两个声音一前一后撞出来：“她没睡醒。”
邓放比温野还要先说出口，又同时闭了嘴。
雷宇正啃着苹果，闻言差点把果核吞下去，他捅了捅邓放的胳膊：“老邓，你这雷达够灵敏的啊？隔着二十多米，你咋知道她没睡醒？”
温野没说话，指节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他确实是凭直觉——褚克惟没睡醒时，眼尾会有点泛红，皱眉的样子像只被抢了食的猫。可邓放刚才明明在跟战友讨论下午的技术分析会，怎么会突然注意到楼下？
邓放倒是坦然，抬下巴往楼下点了点：“下车先瞅太阳，典型的光敏感反应；扒帽子那下，手指在帽檐蹭了三次，是没睡醒的习惯性动作；最后那哈欠，下巴抬到四十五度，标准的‘没睡够’体征。换你熬两个通宵改飞行参数，早上被太阳晃醒，表情比她还臭。”
他说得条理清晰，连褚克惟打哈欠时睫毛颤了三下都没落下。
高英俊吹了声口哨：“可以啊老邓！你这观察能力，不去当侦察兵可惜了！说吧，偷偷看多久了？”
邓放没理他，目光掠过楼下那个正跟林薇说话的身影，落到远处的停机坪上。风吹起他的飞行服衣角，露出里面印着编号的体能服，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下。
温野的手在栏杆后攥成了拳。邓放观察得如此细！是他五年里从未有过的！五年相处，他记得她喜欢在咖啡里加两勺糖，记得她射箭时会抿着嘴憋气，却忘了她没睡醒时的样子。心脏像是被风灌了个空，凉飕飕的。
…
楼下的采访区热闹起来。林薇攥着话筒，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径直走到邓放面前。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连衣裙，头发盘成个利落的发髻，耳坠闪着细碎的光，跟平时干练的主持人模样判若两人。
“邓放同志，”她声音比平时甜了两个度，“作为试飞骨干，您觉得新型战机的试飞难点主要在哪些方面？”
邓放站得笔直，阳光在他肩章上跳着闪：“每一次试飞都是和未知博弈。比如发动机在极限状态下的响应延迟，航电系统在强电磁环境中的抗干扰能力，这些都需要……”
他说得分明，林薇听得认真，偶尔点头时，耳坠晃得更欢。
采访结束后，她没挪步，反而往前凑了半尺，声音小小的：“邓放同志，除了工作，我能说句私事吗？”
邓放：“请讲。”
“我喜欢你。”林薇的脸颊泛着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从长春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了。我知道你忙，但我可以等，等你有空了……”
周围静了两秒。
邓放看着她，表情算不上严肃，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认真：“林主持人，感谢抬举。但我这人认死理，对工作以外的事没精力琢磨。感情这东西，得两厢情愿，强扭的瓜……”
“不甜我也认！”林薇抢话，眼睛更亮了，“我不打扰你工作，就想让你知道。反正我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离开时差点撞到摄像机，却依旧挺着背，像只打了胜仗的小孔雀。
褚克惟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姑娘，真是把北方人的直爽刻进骨子里了。她正想转身找个地方歇脚，眼角余光又扫到温野——他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在看一张失焦的老照片。
褚克惟心里一紧，转身就往办公楼跑。二楼露台看着人少，她噔噔噔冲上去，刚想找个长椅瘫着，就看见邓放正靠在栏杆上，手里转着个空矿泉水瓶。
“哟，忙里偷闲？”她挑眉，往旁边的长椅上一坐，故意往他那边挪了挪，“楼下那么多镜头对着，不多说两句？”
邓放把水瓶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弧度正好：“对着镜头说不如对着战机练。你呢？大摄影师不拍素材，躲这儿偷懒？”
“我是随行家属，哦不，随行人员。”褚克惟扯了扯外套，“没任务在身，总不能去跟林薇抢机位吧？”
两人没再说话，风从停机坪那边吹过来，带着点航空煤油的味道。远处的战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一群蓄势待发的鹰。
“刚才林薇那话，你听明白了？”褚克惟忽然开口。
邓放“嗯”了一声。
“她挺好的，有趣又可爱，”褚克惟看着远处。
“看出来了。”邓放的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跟你不一样。”
“我咋了？”褚克惟转头看他。
“你像只猫。”邓放说得认真，“看着拽得二五八万，其实……”
“其实爪子利着呢。”褚克惟打断他，往他那边又凑了凑，膝盖都快碰到一起，“说真的，对林薇没感觉就早点说死，别拖着。她那人，伤了心能哭三天三夜，到时候还得我哄。”
邓放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睫毛在阳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忽然低笑一声：“放心，我没那爱好。再说了，我心里有人了，她……”
褚克惟瘪了嘴，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打住！我对别人的感情没兴趣，尤其是你的。”
邓放看着她瞬间竖起的“防御姿态”，笑得更明显了：“行，不说我的。那说说温野？”
褚克惟晃荡着腿，没什么精神似的：“邓放，我这人有原则——不打听别人的飞行日志，也别翻我的旧相册。各管各的，明白？”
邓放看着她晃动的双腿，扑腾扑腾的，咧嘴笑了笑，“明白。”
褚克惟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走了一半又停下来，“邓放。”
邓放抬头，就和她对视上了，“嗯？”了一声。
“你谈过最长的对象是多久？”褚克惟逆光，歪头看着邓放。
“和你一样。”
“那为什么分开？”
“……”邓放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她。
“嗯？”褚克惟也直愣愣的看着他。
“这个工作，注定给不了别人好的未来！”邓放说得认真！
褚克惟疑惑，“什么才叫好的未来？是两人无时无刻的在一起？还是长久的陪伴？”
“也许都有吧！”邓放站起来，走到褚克惟面前，“不是说，不问？”
“好奇！”褚克惟回答得干脆！
“温野，之前听过他有个谈了很多年的女友，没想到是你！”
“注意措辞，前女友！”褚克惟摆弄着衣角，转头看向停机坪的飞机。
“我俩……其实本来快结婚了，一年多前，我有项目需要去外派一年，温野不让我去！谁的梦想不是梦想！他能飞，我凭啥就要躲在他后面？”褚克惟叹了口气，“所以，我俩掰了！只是我没想过会在西安又遇到他！”
“那你对他还有感觉？”邓放问得直接。“没感觉，你信吗？我其实动摇过，但是我怕最终得结果并不好！”褚克惟脸上写满了失落。
“褚克惟！”
“嗯？”
“朝前看！”
“哪有那么容易。”
“时间一定会抚平伤痕的，别让伤痕再伤害你。”
褚克惟听后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乐意。”
说罢，邓放突然抓起褚克惟的手臂。
“你干嘛！”
“看看淤青！”
“哎哟，都是小事！”褚克惟挣脱了，把袖子往下放了放。
“走了走了！林薇该找我了”，走到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邓放还靠在栏杆上，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片叶子，正慢悠悠地转着。
“褚克惟！褚克惟！！”邓放喃喃自语，笑着摇摇头，也许，之前不顺眼的人，也有看顺眼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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