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CBD核心区的深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浮华,露出冰冷坚硬的钢筋骨架。写字楼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地下停车场的空气凝滞而浑浊,混合着机油、灰尘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都市地底的阴冷。
贺星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公司大堂那片狼藉的“火葬场”的。保温桶里泼洒的鸽子汤早已冷却,粘稠地附着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像一滩凝固的、无法挽回的过去。散落的烟蒂被清洁工面无表情地扫走,连同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停车场里游荡。惨白的顶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水泥柱和排列整齐的车辆上,如同鬼魅。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口袋里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信纸——那封染血的诀别书,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的“温度”,尽管这温度是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
“……心死了,就再难复燃。”
“回北京后,工作场合,只当普通同事。”
“过往种种,不必再提。”
每一个字,都在寂静里无限放大,像丧钟般在他脑中轰鸣。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需要抓住什么!必须抓住什么!否则他会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那辆熟悉的白色奥迪A4L,静静地停在一个靠近出口的车位上。车身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是她的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夹杂着狂喜和巨大恐慌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还没走!她还在!
这认知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强光,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濒死的火焰!他像溺水者看到了唯一的浮木,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脚步踉跄,呼吸急促,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束缚!
他冲到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他能感觉到,她在里面!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气息,隔着冰冷的玻璃传递出来,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抬起手,指节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想敲窗,想叫她,想用尽全身力气去挽回。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玻璃的前一秒——
咔哒。
轻微的落锁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车内的中控锁,锁死了。
这个动作,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导火索!
不!不要走!不要就这样离开!连一句话……哪怕一句责骂都不给他!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再也顾不得任何体面、任何后果!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在了冰冷的车身上!整个上半身都死死抵住了驾驶座的车门!
“晓萍!!”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吼声冲破喉咙,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开门!求你开门!听我说句话!就一句!求你了!!”
他疯狂地用拳头捶打着坚硬的车窗玻璃!砰砰砰!沉闷的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他不在乎指骨传来的剧痛,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多么狼狈不堪!他只想让她停下来!只想让她看他一眼!只想告诉她他知道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该死!
“我知道我混蛋!我不是人!!” 眼泪混着鼻涕汹涌而下,糊了满脸,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吼而扭曲变形,“我不该那么‘听话’!不该玩游戏!不该让你一个人……一个人……” “手术台”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舌尖,让他痛苦得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对不起!对不起!!你给我个机会!给我个赎罪的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别走!别不要我!!”
车窗玻璃纹丝不动。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向他。只有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线,勾勒出驾驶座上那个挺直而冰冷的背影轮廓。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贺星昀恐惧!它像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声的凌迟处死!
“你说话啊!林晓萍!你骂我!你打我!你怎么样都行!别这样……别这样对我!!”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泪水模糊了视线,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无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了齑粉。他像一条被抛弃在岸上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出破碎的哀求。
突然,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白色的奥迪A4L车灯骤然亮起!两道刺目的光柱如同审判的聚光灯,瞬间将趴在车门上、狼狈不堪的贺星昀照得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被强光刺激得流下更多生理性的泪水。
下一秒,车子动了!
不是缓慢地后退,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毫不留情的力道,猛地向前一窜!
贺星昀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从车身上传来!他整个人被狠狠地掼了出去!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飞离了车门!
“呃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
砰!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手掌下意识地撑地,粗糙的地面瞬间磨破了皮肉,擦出两道长长的、火辣辣的血痕!手肘和膝盖也传来钻心的剧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移了位!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到刺耳的锐响!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在贺星昀的神经上!
车子在他摔倒的地方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冲向了停车场的出口坡道!轮胎卷起细微的尘土,尾灯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两道猩红刺目的轨迹,如同泣血的伤口,迅速消失在坡道的尽头!
贺星昀狼狈地趴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手掌和膝盖传来的尖锐疼痛,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来得猛烈。他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灰尘、泪水和擦伤渗出的血丝,混合成一片肮脏的污迹。他死死盯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随着那猩红的尾灯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愤怒的高跟鞋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重重地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贺星昀茫然地、艰难地转过头。
是秦薇。
她显然刚从电梯下来,身上还裹着那件米白色的Max Mara大衣,脸上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此刻喷薄欲出的、火山熔岩般的怒火!她显然是看到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或者至少是看到了结尾贺星昀被撞倒的狼狈样子。
“贺!星!昀!” 秦薇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向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她几步冲到贺星昀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秦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炸开,带着回音,“你刚才在干什么?!想死是不是?!还是想拉着她一起死?!!”
贺星昀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秦薇,眼神空洞而绝望。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 秦薇指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他,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像条丧家之犬!趴在这里摇尾乞怜!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心软了?!我告诉你贺星昀!晚了!太晚了!!”
她蹲下身,凑近贺星昀那张涕泪交加、沾满血污的脸,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直直刺入他空洞的眼眸深处:
“你知道她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她看着你游戏在线状态时心有多冷吗?!你知道她流着血还要强撑着复习的时候,你在你的‘天际线’里有多快活吗?!现在知道跑来装深情了?!撞车?下跪?哭嚎?你他妈演给谁看呢?!”
秦薇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贺星昀最痛的伤口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告诉你!收起你这套令人作呕的把戏!” 秦薇猛地站起身,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这种廉价的、自我感动的骚扰!离她远点!否则——”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按了几下,然后举到贺星昀眼前。屏幕上显示着正在呼叫的界面,号码赫然是——110!
“——我立刻报警!告你骚扰!让你彻底滚出她的视线!滚出她的世界!” 秦薇的眼神凶狠,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我说到做到!”
报警!骚扰!
这两个词像最后的惊雷,彻底劈碎了贺星昀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和力气。他看着秦薇手机上那刺眼的号码,看着秦薇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坚决,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窒息。
他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再也动弹不得。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血水和灰尘,在脸上肆意流淌。
秦薇冷冷地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的、毫无尊严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深深的厌恶和一种“早知如此”的冰冷。她收起手机,最后丢下一句:
“记住我说的话。离她远点。否则,下次见面,就是在派出所!”
说完,她再不看地上那滩烂泥一眼,转身,高跟鞋踩着冰冷的水泥地,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朝着停车场出口的方向,快步离去。她要去追林晓萍。
停车场再次恢复了死寂。
惨白的灯光下,贺星昀如同被遗弃的垃圾,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掌的伤口还在渗血,膝盖和手肘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的狼狈。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心口那片被彻底挖空、只留下冰冷刺痛的虚无。
引擎的咆哮。
刺耳的刹车。
冰冷的车灯。
秦薇淬毒般的字句。
还有……林晓萍隔着车窗玻璃,那双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寒潭般的眼眸……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名为“火葬场”的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反复灼烧,直到灵魂化为灰烬。
他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沾染了灰尘和血污的臂弯里。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只剩下一个男人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扭曲的、如同孤魂野鬼般的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绝望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