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圣玛丽医院,单人病房。清晨稀薄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渗透着每一个角落。
贺星昀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灰败,但眼神不再是初醒时的混沌,而是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和等待填满。干裂的嘴唇紧抿着,目光死死盯着病房门口的方向。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苍白的血管,维持着这具躯壳基本的运转。
三天前,他在急诊留观区的病床上醒来,头痛欲裂,浑身虚脱得像被掏空。护士告诉他,他的紧急联系人——Lin Xiaoping女士——来过,但又走了。
来过。
又走了。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钉,将他牢牢钉在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病房里。他发了疯似的想联系她,手机却早已在晕倒时摔得粉碎。他哀求护士用医院的电话打给那个号码,得到的永远是冰冷的忙音或被挂断的忙音。她把他彻底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Hè先生,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负责他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例行检查体温和血压。
“她……Lin小姐……她有没有再来过?有没有留什么话?” 贺星昀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目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锁在护士脸上。
护士记录着体温计的数字,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从推车下层拿出一个素白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信封,递了过来:“Lin小姐那天离开前,在护士台留下了这个,让我转交给你。她说……” 护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让你保重身体。”
一个信封!
贺星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近乎窒息的狂跳和眩晕!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从护士手里夺过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纸张时,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素白的信封,像一片提前降落在病房里的、毫无生气的雪。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片死寂的白。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撕开封口。过于急切的动作甚至撕破了一点信纸的边缘。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页折叠的信笺。
展开。
清隽的、熟悉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笔迹——林晓萍。
只一眼,那些黑色的墨迹就如同活了过来,化作无数根淬了剧毒的钢针,带着呼啸的破空声,狠狠扎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瞳里!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星昀:”**
称呼依旧,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提笔写这封信时,窗外伦敦的雨还没停。这雨,似乎从我送你去希思罗机场那天起,就再也没真正晴过。”**
开篇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瞬间将他拉回那个离别的清晨——薄雾笼罩的航站楼,她含泪的眼,她冰凉的手,她紧紧环抱他时绝望的力度……还有她眼底,那丝被他忽略的、沉甸甸的不安。
**“还记得你冲动追来伦敦找我那晚吗?酒店刚好停电,一片漆黑里,你滚烫的呼吸落在我耳边,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后来想想,或许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
黑暗中的拥吻,她主动的、带着决绝意味的靠近……记忆鲜活地撞击着贺星昀的神经,带着甜蜜的剧毒。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微凉。
**“你在我公寓赖着不走的那几天,是我……很久没有过的、像偷来的幸福时光。早上被你孩子气的纠缠弄醒,晚上挤在沙发上看无聊的老电影,你笨手笨脚煮糊的面条……那些琐碎的烟火气,让我恍惚以为,日子真的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安宁。贺星昀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眶瞬间酸胀得发疼。那些画面,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支撑他度过异国思念的点点滴滴,此刻被她的笔尖平静地复述出来,却像最锋利的刀,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甚至开始认真地想,或许年龄差、地域隔阂,都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总能找到出路。”**
希望!她曾对他们抱有希望!贺星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痛得他弓起了腰,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病号服布料。
然而,下一段,笔锋陡然一转!墨色仿佛都深重了几分,带着冰冷的、决绝的力量!
**“直到那张孕检单,像一道惊雷,把我所有的侥幸和幻想劈得粉碎。”**
来了!贺星昀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接下来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星昀,那一刻,我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我问自己:我能要这个孩子吗?我能依靠你吗?”**
**“你才25岁。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冲动,热烈,对世界充满理想化的憧憬,却未必懂得什么叫沉甸甸的责任。”** 看到这里,贺星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背上输液的针管因为用力攥紧床单而回血,鲜红的血液顺着透明的管子倒流上去一小截,触目惊心!
**“你为了见我,可以不顾一切追来伦敦;可为了维系一段感情,你却连每天一条信息都吝于付出。你可以在游戏世界里为一个虚拟城市殚精竭虑,解决‘刁民’的需求;可现实里,当你真正的爱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质问!冰冷的、带着血泪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贺星昀最痛的神经上!他想起自己那七天心安理得的“听话”,想起那个刺眼的[呲牙笑]表情和游戏截图……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
**“我不敢赌。不敢赌你在得知孩子存在后,是会惊慌失措,还是会像打游戏一样,一时热血上头,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更不敢赌,当生活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奶粉、尿布、夜哭和无穷无尽的琐碎时,你那炽热的爱,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变成怨怼?”**
**“星昀,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感情。我是不敢相信,一个连异地恋都维系得如此敷衍的人,能承担起‘父亲’这座沉重的大山。”**
“父亲”两个字,像两把尖刀,狠狠刺穿了贺星昀最后的防线!他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雪白的信纸上,瞬间晕开了墨迹。迟来的认知,带着灭顶的痛楚,将他彻底击垮!原来,在她最恐惧、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他给予她的,是彻头彻尾的失望和不信任!是他亲手摧毁了她对他所有的期待!
**“我也不能赌上自己的前程。28岁,在金融圈,一步落后,步步维艰。新加坡总部的位置,是我奋斗多年的目标。一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你或许从未真正想过。意味着停滞,意味着巨大的牺牲,甚至意味着机会的彻底丧失。我输不起。”**
**“所以,我做了选择。一个对你、对我、对那个来不及见面的生命,或许都最‘周全’的选择。独自躺上手术台的时候,身体很痛,心却很冷。我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就彻底结束了。”**
“手术台”三个字,像最后的丧钟,在贺星昀脑中轰鸣!他仿佛看到了她独自躺在冰冷器械下的样子,看到了她无声流下的眼泪,看到了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而他……他在干什么?!他在万里之外,对着电脑屏幕,规划着他虚拟的天际线!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无数只手,狠狠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信的最后,笔迹似乎更加用力,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进修提前结束了。我已向公司申请,以身体不适为由返回北京,继续担任原部门组长。去新加坡总部,我还需要更多沉淀和磨练。公司已经批准。”**
**“至于我们——”**
墨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仿佛凝聚了写信人所有的力气和决绝。
**“贺星昀,我们结束了。”**
**“心死了,就再难复燃。回北京后,工作场合,只当普通同事。过往种种,不必再提。”**
**“保重。”**
**“林晓萍”**
最后那个签名,力透纸背,像一道冰冷的、斩断一切的闸门,轰然落下!
结束了。
心死了。
只当同事。
不必再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反复捅刺着贺星昀的心脏!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冲破贺星昀的喉咙!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整个人从病床上弹了起来!剧烈的动作瞬间扯脱了手背上固定得好好的滞留针!
嗤啦!
胶布被撕开!
针头带着一串飞溅的血珠,被狠狠甩了出去!
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他苍白的手背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身下雪白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心碎般的鲜红!
“晓萍!不要!不要结束!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双眼赤红如同疯魔,嘶吼着,挣扎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现在!立刻!跪在她面前!求她!用一切去弥补!去挽回!
“Hè先生!冷静!你还在输液!伤口会裂开!” 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冲上前,用尽全力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
“放开我!我要去找她!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贺星昀双目尽赤,力气大得惊人,手臂上输液的伤口因为挣扎而汩汩冒血,瞬间染红了护士洁白的制服袖子。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嘶吼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封飘落在染血床单上的诀别信,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光,也是将他推入地狱的罪证。
“按住他!快!镇静剂!” 另一个闻声赶来的护士急声喊道。
混乱中,冰凉的针剂刺入他的手臂。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麻痹感迅速沿着血管蔓延开来,剥夺了他挣扎的力量。
贺星昀的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颓然地、重重地跌回病床上。赤红的眼睛里,疯狂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死灰。他看着护士手忙脚乱地按住他流血的手背,重新消毒、包扎,看着那封被鲜血染红了一角的信纸,如同最后的审判书,静静地躺在刺目的猩红旁边。
身体的力气被药物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唯有意识,在冰冷的药力中,异常清醒地感受着那灭顶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他每一寸神经。
迟了。
一切都迟了。
他亲手弄丢的,不只是那个未成形的生命。
他弄丢的,是那个在希思罗机场晨光中含泪拥抱他的女孩;是那个在黑暗里主动吻上他唇瓣的女人;是那个曾对他和他们的未来,抱有过一丝微弱希望的爱人。
她走了。
带着被他亲手浇灭的心火,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彻底的失望,斩断了所有联系,飞回了北京。
只留下这一纸诀别书,和病床上这具被悔恨彻底掏空的躯壳。
贺星昀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过他灰败的脸颊,混着手背伤口渗出的血水,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一片冰冷而绝望的湿痕。世界在他眼中彻底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心碎的红,和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护士包扎好伤口,看着床上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为一段彻底死去的爱情,敲响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