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深冬，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细密的雨丝斜织着，打在出租车的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而阴郁的世界。林晓萍靠在后座，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流动的灰色街景。

“小姐，圣玛丽医院急诊入口到了。” 司机的声音将她从怔忡中拉回。

“谢谢。” 林晓萍付了钱，推开车门。冰凉的雨丝夹杂着冷风，瞬间扑打在脸上，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驼色羊绒大衣。大衣是秦薇强行给她套上的，还带着秦薇身上那股温暖的无花果香水味，此刻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蔓延的寒意。

双脚踩在医院冰冷光滑的地面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胃部一阵熟悉的翻搅，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小腹。这里，十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切割。而今天，她又要踏入同一个地方，面对另一个因为她而躺在这里的人。

“身体刚好点，瞎跑什么？” 出门前，秦薇系着围裙，正守在灶台边给她炖当归鸡汤，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公寓。秦薇皱着眉，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她，“图书馆借书？什么书非得今天去？脸色还这么差！”

“闷太久了，想透透气。顺便……把之前欠的几本专业书还了，再借点新资料看看。” 林晓萍避开秦薇探究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就在学校图书馆，很快回来。” 她甚至拿起桌上那瓶秦薇监督她按时吃的止痛药晃了晃，“药带着呢，不舒服我就吃。”

秦薇狐疑地看了她几秒，最终还是败在她故作平静的眼神下，无奈地摆摆手：“行行行，快去快回！汤好了给你温着！别吹风！别累着！”

逃离了公寓里那令人心安的温暖和秦薇的保护圈，独自踏入这冰冷、嘈杂、充满痛苦气息的医院急诊大厅，林晓萍才真切感受到自己此刻行为的荒谬和……那一丝无法抑制的冲动。

手机里那个来自圣玛丽医院的陌生座机号码，和护士公式化却带着一丝急迫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您好，请问是Lin Xiaoping女士吗？这里是圣玛丽医院急诊科。您登记为Hè Xīngyún先生的紧急联系人。他因低血糖晕厥被路人送来，目前情况稳定，已恢复意识，但仍需留观。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贺星昀……晕倒……在伦敦……医院……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巨石砸进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些许的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浊浪。震惊、茫然、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还有……一种尖锐的、无法逃避的责任感，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撒了谎，踏上了这趟出租车。

急诊大厅里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压抑和混乱。担架车匆匆推过，呻吟声、咳嗽声、医护急促的脚步声、家属焦灼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林晓萍穿过人群，脚步有些虚浮。她循着指示牌，走向留观区。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隐痛。

远远地，她看到了护士站。深吸一口气，她走了过去。

“您好，我是Lin Xiaoping。接到电话，关于Hè Xīngyún……”

“哦！Lin小姐！” 一个戴着蓝色护士帽、面容和善的中年护士立刻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请跟我来，他在A区3床。”

护士领着她穿过一排排用淡蓝色隔帘简单分隔的留观床位。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林晓萍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心沁出了冷汗。终于，护士在一张床位的隔帘外停下脚步，轻轻掀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刚睡着。情况稳定了，就是太虚弱，血糖太低，还有点脱水。” 护士压低声音解释。

透过那道缝隙，林晓萍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病床上的人影。

只一眼，她的呼吸就停滞了。

贺星昀。

那个记忆中总是带着灼人温度、像一团燃烧火焰的大男孩，此刻无声无息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被同样惨白的被单覆盖着。他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紧紧蹙着，在眉心刻下深深的沟壑。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的胡茬，整个人瘦脱了形，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像一张被揉皱后又随意丢弃的纸。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皮。

他的手露在被子外面，苍白的手背上，一根透明的滞留针用胶布固定着，连接着旁边架子上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冰冷地注入他的血管。

几天前？他还在北京灯火通明的书房里，意气风发地规划着他的“天际线”，在虚拟世界里当着他的“市长”。而此刻，他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虚弱地躺在这异国冰冷的病床上，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林晓萍的四肢百骸！她猛地咬住了下唇，才抑制住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腥甜味。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死死地抠住了冰凉的隔帘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怎么会……变成这样？

护士似乎察觉到了她瞬间的失态和苍白的脸色，轻声补充道：“送他来的路人说，发现他晕倒在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的街边长椅上，身边只有一个摔坏的手机和一个小背包。初步检查，就是长时间没吃东西，低血糖加上疲劳过度和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晕厥。送来时意识模糊，但嘴里一直在念叨……” 护士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晓萍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探寻，“……一直在叫‘晓萍’、‘对不起’……Lin小姐，你是他的……”

护士后面的话，林晓萍已经听不清了。

“一直在叫‘晓萍’、‘对不起’……”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末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到窒息的痛楚！她猛地抽回了抓着隔帘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皮肉被刺破的尖锐痛感传来，她却感觉不到分毫。只有心口那片被冰封的荒原，在无声地龟裂、崩塌。

他昏迷中……在叫她？在道歉？

为什么？！那张冰冷的孕检单和秦薇刻薄的留言，难道不是应该让他愤怒、让他怨恨吗？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伦敦？为什么……会叫她的名字？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只疯狂飞舞的马蜂，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她看着隔帘缝隙里那张灰败的、沉睡的脸，看着他手背上冰冷的输液针，看着那滴落的、维系着他生命的液体……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愤怒、酸楚和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应该恨他的！恨他的后知后觉，恨他的“听话”，恨他在游戏里的沉溺！恨他让她独自承受了所有！可为什么……看到他这副模样躺在这里，她的心会像被无数根细线紧紧勒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双脚如同灌了千斤重的铅，一步也迈不动。隔着那道狭窄的缝隙，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冰冷的隔帘，也隔着那无法跨越的、由谎言、痛苦和冰冷选择构筑的深渊。她想冲进去，想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揪着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可另一个声音又在疯狂地尖叫：离开！立刻离开！不要见他！不要心软！不要重蹈覆辙！

护士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催促，只是用温和而理解的目光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中剧烈的挣扎。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急诊室的嘈杂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输液袋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声响，像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林晓萍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那股汹涌的情绪洪流，在她眼中激烈地碰撞、翻腾后，缓缓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掐进掌心的指甲松开了，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不再看隔帘里一眼，不再看护士探寻的目光。

“我……”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我还有点急事。麻烦……麻烦你们照顾好他。”

话音未落，她已像逃离瘟疫现场般，低着头，脚步凌乱地冲出了留观区，冲进了急诊大厅嘈杂的人群里，将那片冰冷的蓝色隔帘和隔帘后沉睡的人影，彻底抛在了身后。

冰冷的雨丝再次打在脸上，混合着眼眶里无法抑制涌出的滚烫液体。林晓萍拉紧了大衣的领口，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片属于秦薇的温暖香气里，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快步走向医院大门，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刚走到门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秦薇的名字。

林晓萍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跳动的名字，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喂？萍萍？书借到了吗？外面雨好像大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秦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厨房里隐约传来的、鸡汤沸腾的咕嘟声，温暖得令人想落泪。

林晓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得厉害。她抬手，飞快地抹去眼角不受控制的湿意，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

“嗯……借到了。不用接，我这就打车回去。”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医院自动门的玻璃，飘向急诊留观区那一片模糊的灯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无意识的低喃，消散在伦敦冬夜凄冷的雨幕里：

“鸡汤……多放点姜，好吗？”

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