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被粗暴塞进抽屉的“哐当”声，像一道休止符，强行切断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然而，那死寂的空白并没有被关住。它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抽屉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迅速填满了整个房间，裹住了林晓萍的呼吸。

身体深处尖锐的宫缩痛还在持续，像有冰冷的钩子在反复拉扯。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蜷缩在病床上，试图用膝盖顶住小腹，缓解那无休止的坠痛，却只是徒劳。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在提醒她刚刚经历过什么，提醒她此刻的孤立无援。

而比身体的疼痛更噬骨的，是那片空白的聊天框。

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悬在意识的中央。贺星昀那张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此刻在想象中变得模糊而遥远，甚至带上了一丝冷酷的意味。他怎么能？怎么能真的整整七天，杳无音讯？像人间蒸发一样？他难道……就一点也不想她吗？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一句“复习加油”？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她想起了手术台上那片剥落的墙皮，想起了窗外那群像散落纸钱的鸽子，想起了自己躺在冰冷器械下时，心底那声绝望的“对不起”……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独自承受，换来的，就是这彻底的、被遗忘般的沉默？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更深的恐慌的岩浆，在她虚弱的身体里翻腾、冲撞，寻找着爆发的出口。身体的疼痛成了助燃剂，将这股情绪烧得滚烫。她再也无法忍受这冰冷的死寂！

猛地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只穿着病号服的身体，激得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赤脚踩在病房光洁冰凉的地板上，那寒意刺骨，像踩在冰刃上，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踉跄着扑到床头柜前，手指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剧烈颤抖，猛地拉开了那个被她视为耻辱象征的抽屉。手机冰冷地躺在里面，屏幕朝下。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抓住一个背叛的证据，一把将它攥紧！冰凉的金属机身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屏幕被按亮，刺眼的白光瞬间撕破病房的昏暗，映亮她苍白失血、却因激动而泛起病态潮红的脸颊。解锁，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依旧停留在她孤零零的“在吗？”上，下方是刺目的、令人心碎的空白。

没有回应。依旧没有！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指尖带着失控的颤抖，带着所有无处宣泄的委屈、身体的剧痛、被忽视的恐慌、以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份“听话”的憎恨，重重地敲击在冰冷的屏幕上：

“贺星昀，你死了吗？”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像一声凄厉的控诉，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林晓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撑着冰冷的柜面，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小腹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冷汗顺着额角和鬓发滑落。

手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是连接悬崖对岸的唯一绳索。这一次，她没有扣下屏幕，而是死死地盯着它，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眼白布满了血丝，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屏幕烧穿。

一秒。两秒。三秒……

这一次，死寂没有持续太久。

手机猛地一震！屏幕瞬间亮起！

“？”

一个孤零零的、巨大的问号。来自贺星昀。

紧接着，不等林晓萍有任何反应，屏幕再次跳动：

“？？？？？”

一连串更大的问号，带着扑面而来的错愕和不解。

林晓萍盯着那一排刺眼的问号，胸腔里翻腾的岩浆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被这迟钝的、毫无温度的回应彻底点燃了！他这是什么意思？装傻？还是真的觉得她莫名其妙？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颤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七天！整整七天！一条信息都没有！你什么意思？！”

这一次，贺星昀的回复快了许多，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被冤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困惑：

“不是你说期末周要闭关复习，让我别打扰你吗？[流汗]”

他甚至附带了一个表示无语的流汗黄豆表情。

林晓萍看着这行字和那个刺眼的黄豆表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居然……居然用她的话来堵她！还觉得她无理取闹？她这边经历着身心俱焚的痛苦，而他呢？他这七天在干什么？是不是根本就把她抛到了脑后？是不是觉得没了她的“打扰”，乐得清闲？

委屈和愤怒像海啸般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吼着（虽然只是在心里），手指用力戳着屏幕：

“好！很好！你倒是很听话！那这七天你在干嘛？！忙得连发个表情包的时间都没有？！”

信息发送出去。林晓萍紧紧盯着屏幕，胸口剧烈起伏。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她稍稍平息怒火、能让她感受到他还在乎的解释。哪怕他说“我工作忙疯了”，哪怕他说“我有点担心你但不敢打扰”，甚至哪怕他说“我病了”……都比接下来的答案要好。

手机震动。

贺星昀的头像旁边，跳出了新消息：

“没干嘛啊。”

轻飘飘的三个字。

紧接着，又一条：

“上班，下班，打游戏呗。最近Steam上那个《都市：天际线》重制版上线了，巨上头！晚上基本都在肝这个，规划新城区，搞交通枢纽，解决刁民的需求，时间唰一下就过去了。[呲牙笑]”

他甚至附带了一个呲着大白牙的得意笑脸，仿佛在分享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乐事。紧接着，一张截图跳了出来——屏幕上是游戏里灯火璀璨、道路纵横、规划得井井有条的虚拟城市夜景，繁华得刺眼。

“打游戏……”

“肝《天际线》……”

“规划新城区……”

“[呲牙笑]……”

还有那张虚拟城市繁华的夜景截图……

这几个字，那个刺眼的大笑脸，那张精心构建的虚拟蓝图，像一串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林晓萍的心脏！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委屈、愤怒、身体的剧痛、独自承受的恐惧、流产后的虚弱与罪恶感……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的“打游戏”和那个没心没肺的笑脸、那张虚拟的繁华图景彻底点燃、引爆！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性洞察的绝望感，瞬间冻结了她翻腾的怒火。

规划新城？解决刁民需求？

多么讽刺！

他在虚拟世界里耗费心力，为一个像素点构成的“城市”殚精竭虑，解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刁民”的需求。而在现实世界里，在相隔万里之外，他真正的爱人，正躺在冰冷病房的地板上，经历着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忍受着心灵巨大的孤独和创伤！她这个“刁民”最真实、最迫切的需求——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丝被记挂的温暖——却被他彻底遗忘在他精心规划的“天际线”之外！

追她的时候呢？

那个画面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他像个不知疲倦的傻子，仅仅因为她一句“出差好累”，就能冲动地订下当天最贵的机票，跨越半个地球，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伦敦她酒店楼下，只为了给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说一句“想你了”。那时候，时间和金钱仿佛都不是阻碍，他的热情像燎原的野火，烧得她无处可逃，最终融化了她冰封的心墙。

可现在呢？

异地了。得到她了。那股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热情，就像燃尽的野火，只剩下一地冰冷的余烬。七天！整整七天！他像人间蒸发！她的“闭关令”成了他心安理得沉溺游戏世界的完美借口！他宁愿在虚拟的天际线里当个运筹帷幄的“市长”，也不愿分出一丝心力，去维系现实中这段跨越了千山万水才走到一起的感情！

原来，他的热情是有额度的。原来，他的“爱”，在追逐时是燎原的野火，在得到后，却可以冷却得如此之快，轻易地被一个游戏取代。

她为他承受了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

她为他们的“未来”亲手扼杀了一个可能！

她独自躺在冰冷的病房里，忍受着疼痛和虚弱，还要强撑着复习！

她像个傻瓜一样，为他的“失联”心慌意乱、辗转反侧！

而他呢？

他“听话”地消失了！

他心安理得地在《天际线》里当着他的“市长”！

他甚至还能打出[呲牙笑]的表情，分享他虚拟城市的“繁荣”！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心寒，像北冰洋的海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所有的质问、控诉、甚至告诉他真相的冲动，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苍白和可笑。他不懂。他沉浸在自己规划的游戏世界里，永远不会懂她此刻正在经历什么炼狱，也不会懂他那些轻飘飘的话语和精心截取的虚拟繁华，对她而言是怎样一种残酷的凌迟和背叛。

她不再回复。

手指移动，点开聊天框右上角的三个点，动作冰冷而决绝。找到“消息免打扰”，勾选。然后，是“删除该聊天”。

冰冷的系统提示弹出：“删除后，将清空聊天记录”。

她没有任何犹豫，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重重按在“删除”上。

屏幕一闪。

那个置顶的、承载了无数甜蜜与此刻巨大痛苦的聊天框，连同里面刺眼的问号、流汗表情、呲牙笑脸、炫耀的游戏截图以及那句“打《天际线》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头像沉了下去，淹没在一堆工作群和公众号推送之中，变得毫不起眼，像一个被彻底清理掉的冗余程序。

世界，彻底清净了。一种死寂的、带着血腥味的清净。

林晓萍缓缓地、脱力般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头柜。手机从她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屏幕朝下，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块失去生命的黑色石头。

病房里，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冰冷。窗外的伦敦，沉在浓稠的夜色里，连路灯的光晕都显得模糊而遥远。身体的疼痛似乎暂时退到了背景音里，只剩下心口那片被彻底冰封的荒原，寸草不生，寒风呼啸。那呼啸的风声里，仿佛还回荡着他曾经炽热的誓言，和他此刻在游戏里鼠标点击的清脆声响。

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寒意，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尖锐地刺入骨髓。但她感觉不到了。

冷战，以最冰冷、最决绝的方式，由她单方面拉开了帷幕。无声的硝烟，在这横跨晨昏线的两端，悄然弥漫开来。追求时的燎原野火，异地后的冰冷余烬。岩浆冷却，凝结成坚硬而锋利的黑曜石，割断了所有温存的可能。

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