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丽医院的单人病房,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某种淡到几乎闻不出来的花香清洁剂的味道,试图掩盖,却更凸显了这里的清冷与隔离。窗帘半拉着,滤掉了伦敦午后本就稀薄的光线,在房间里投下一片暧昧不明的昏黄。
林晓萍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背后垫着两个松软的枕头,却依旧觉得腰骶深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坠痛,像有冰冷的铅块坠在那里,随着每一次呼吸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小腹的钝痛则如同潮汐,规律地涌起、退去,每一次涌起都伴随着一种深层的、被掏空般的虚弱感。那是身体内部在经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后的废墟感。麻药退去后遗留的头晕像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让她看东西都有些发虚。
床头柜上,散落着几张打印出来的课件和案例分析报告。一支笔滚落在枕边,笔帽都没盖上。她试图集中精神,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CDS(信用违约互换)、Black-Scholes模型、杠杆收购的资本结构优化……这些曾经让她肾上腺素飙升、充满征服欲的复杂符号,此刻却像一团团模糊扭曲的黑色蝌蚪,在纸面上毫无意义地游弋,拒绝进入她疲惫不堪的大脑。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枕边那个安静躺着的手机。屏幕是黑的,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距离那个冰冷的手术台,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像一个被拉长、扭曲的梦境。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虚弱是真实的,护士按时送来的药片、监测血压体温的例行公事是真实的。但除此之外,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强撑着办理出院手续的。护士温和地叮嘱:“Lin,术后需要充分休息,至少两周内避免剧烈运动和过度劳累,注意补充营养,按时服用抗生素和止痛药,观察出血情况……” 她机械地点头,接过那一小袋药片,指尖冰凉。走出医院大门时,伦敦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带着湿气的冷风钻进衣领,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小腹深处又是一阵尖锐的缩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那一刻的孤立无援,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回到清冷的公寓,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挣扎着坐到书桌前。期末周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必须复习。新加坡总部的评估,不仅仅看资历,更看重每一次关键节点的表现。这次进修的最终成绩,是她进入核心团队的敲门砖。她不能倒下,不能前功尽弃。
于是,在止痛药勉强压下的痛楚间隙里,在头晕目眩的恍惚中,她强迫自己翻开书本,打开电脑。可那些文字和图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散,飘向身体的疼痛,飘向空荡荡的公寓,最终,无可避免地,飘向那个被她亲手隔绝在外的名字——贺星昀。
他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轻轻扎她一下。不剧烈,却持续不断,提醒着她那个被刻意忽略的巨大空洞。
起初的几天,她甚至有点病态的、隐秘的庆幸。庆幸他如此“懂事”,如此严格地遵守了她“勿扰”的命令。她不用在身体极度虚弱、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还要强打精神去应付他视频里热情洋溢的笑脸,去编织一个又一个关于“复习顺利”的谎言。她只需要面对自己的疼痛和虚弱,这反而让她觉得安全。
然而,当这种“安静”持续到第五天、第六天……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并且越收越紧。
太安静了。
安静得可怕。
她点开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映着她苍白失血的脸。手指几乎是带着点神经质的急切,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图标,找到置顶的名字——贺星昀。
聊天记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最上方,是她七天前发出的那条信息,孤零零地悬挂着,像一道单方面竖起的冰冷闸门:
“星昀,期末周到了,闭关冲刺。接下来几天可能没法联系了,勿念,专心复习。” (发送时间:7天前 19:03)
下方,是大片刺眼的、令人心慌的空白。
整整七天。
没有一条新消息。
没有一句小心翼翼的“在干嘛?”;没有一个深夜时分带着试探的“睡了吗?”;甚至没有一个缓解尴尬的、可爱的表情包;连一个系统默认的“拍一拍”都没有。
绝对的、死寂的空白。
他竟真的如此“听话”。如此彻底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停在了她划定的边界之外。
一丝冰冷的、带着尖锐棱角的恐慌,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扼住了林晓萍的喉咙,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这恐慌比手术台上的冰冷器械更让她心寒。
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不符合贺星昀的性格。那个恨不得把生活里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分享给她听的贺星昀;那个会因为半天没收到回复就信息轰炸、电话连环call的贺星昀;那个热情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粘人劲儿的贺星昀……
七天。168个小时。10080分钟。他就这样,彻底地、安静地,消失在了她的“闭关令”之后?
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盯着那片空白的聊天框,仿佛要从中盯出一个洞来。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生气了?因为她拒绝联系的态度太生硬?
他出事了?
他……厌倦了?觉得她太过冷淡,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还是……他其实也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只是,他不再选择告诉她了?
最后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也需要靠“猜测”来维系了?那个曾经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的男孩,此刻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她竟然一无所知。
这种失控的、被隔绝在外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身体的疼痛和虚弱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小腹的坠痛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一只手紧紧按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不。不行。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不能这样下去。这种死寂的空白,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人窒息。它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正在他们之间迅速裂开、扩大。
她必须打破它。
哪怕只是……一句试探。
颤抖的指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点开了输入框。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嗯”一声,来证明那片空白只是假象,证明他还在,证明他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线,还没有彻底断掉。
她飞快地敲击着屏幕键盘,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了两个最简单、也最不容易暴露情绪的字:
“在吗?”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脆。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期待、恐惧和羞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她像是把自己剥光了扔在悬崖边,等待着未知的审判。她立刻把手机屏幕朝下,用力扣在白色的被单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即将到来的回应——或者,更可怕的,依旧是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沉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小腹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她屏住呼吸,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被扣住的手机上,等待着那微弱的震动提示,或者一声清脆的铃声。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病房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城市背景噪音。
手机,安静地躺在白色的被单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纹丝不动。
没有震动。没有铃声。
那死寂的空白,仿佛从聊天框里蔓延出来,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混合着更深的恐慌,像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猛地抓起手机,像抓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丢弃一件令人绝望的垃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塞进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哐当”一声,抽屉被粗暴地关上,隔绝了那刺眼的屏幕,也隔绝了她此刻不敢面对的、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
身体脱力般重重地靠回枕头,冷汗已经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小腹的疼痛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加剧,一阵阵痉挛般的缩痛让她蜷缩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窗外,伦敦的天空依旧是那副灰败的、铅块般的模样。病房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深处无法言说的疼痛在无声地蔓延。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这冰冷的休止符里,悄然改变着质地,变得脆弱、易碎,带着一种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