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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误差范围内的爱情

决定,是在一个同样下着冷雨的深夜落下的。

林晓萍蜷在公寓那张宽大却冰冷的沙发里,窗外伦敦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像稀释了的、廉价的金粉。那张孕检报告单就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薄薄一张纸,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

“妊娠约6周”。

六个字,像六颗冰冷的钉子,将她牢牢钉在了现实的十字架上。

要?还是不要?

这个念头在过去几十个小时里,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绞肉机,将她的大脑、她的心绪、她所有的理智与情感都反复绞磨。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胃部的翻搅和更深沉的疲惫。

**要?**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她和贺星昀共同创造的生命。它会像他一样,有一双明亮灼人的眼睛?还是像她,抿起嘴时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它会软软地叫她“妈妈”,会跌跌撞撞地扑进她的怀里……这些画面,在极偶尔的恍惚瞬间,也曾短暂地掠过她的心湖,带来一丝陌生的、近乎本能的悸动和柔软。但这点柔软,立刻被汹涌而至的、冰冷的现实巨浪拍得粉碎。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新加坡。摩天大楼林立的金融区,冷气开得十足、窗明几净的会议室。她穿着合体的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用流利的英语向总部的高管和全球的同事展示她精心打磨的并购方案。她的分析犀利,逻辑严密,每一个眼神都透着自信与掌控力。那是她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付出了巨大代价(包括跨越年龄差和心理障碍,接受贺星昀炽热的爱)才终于触及的舞台——亚太区核心业务部的关键位置。这个位置,是她职业生涯一个至关重要的跳板,通向更广阔的天空。她几乎能嗅到那份成功带来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然而,如果留下这个孩子……

这幅图景瞬间扭曲、崩解。取而代之的是:臃肿的身体,频繁的孕吐打断重要的视频会议;产假,漫长的、足以让任何高速运转的职场齿轮脱节的空白期;产后回归,位置早已被虎视眈眈的竞争者占据;精力被无休止的哺乳、夜哭、婴儿的屎尿屁分割得支离破碎;在需要全神贯注分析市场动态、做出关键决策的深夜,却只能强撑着处理婴儿的啼哭……她能想象那些曾经欣赏她能力的高管们,眼神中会流露出怎样微妙的、带着惋惜甚至轻视的变化——哦,那个Lin,能力是不错,可惜,有了孩子,重心就不一样了。

**28岁。** 这个数字像警钟在她脑中轰鸣。在金融这个残酷的、信奉“时间就是金钱、青春就是资本”的丛林里,28岁,正是冲锋陷阵、奠定行业地位的黄金时期,一步落后,步步维艰。一个孩子的到来,对她这样毫无根基、全靠专业能力打拼的外来者而言,几乎等同于职业自杀。新加坡总部不是慈善机构,他们需要的是能立刻投入高强度战斗、心无旁骛的战士,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家庭琐事牵绊的母亲。

**还有贺星昀。**

想到他,林晓萍的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胀得发疼。屏幕上那张年轻飞扬、充满无限憧憬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兴奋地谈论着内部调动去新加坡的计划,眼睛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仿佛只要努力奔跑,就能轻易抓住触手可及的未来。

他懂什么叫责任吗?真正沉甸甸的、足以压垮人脊梁的责任?

她想起他孩子气的任性:因为不喜欢那层隔膜的感觉,就执拗地拒绝做安全措施;想起他冲动地追到伦敦,用一腔孤勇和炽热的爱意打动了她,却未必真正深思熟虑过未来生活的柴米油盐;想起他谈论未来时,那些浪漫却飘渺的构想里,可曾有过半夜换尿布的手忙脚乱?有过婴儿奶粉价格和学区房压力的计算?有过因为孩子生病而焦头烂额、耽误重要工作的狼狈?

他25岁。一个在父母羽翼下长大,刚刚踏入社会不久,对未来还充满了理想化粉饰的大男孩。他的肩膀,扛得起“父亲”这座沉重的大山吗?当生活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视频通话和激情四射的相聚,而是日复一日的琐碎、争吵、经济压力和育儿疲惫时,他那份炽热的爱,会不会像投入冰水的炭火,迅速冷却、熄灭,甚至变成怨怼?

她不敢赌。她输不起。她的人生,她的前途,经不起这样一场豪赌。

他们之间的感情,好不容易才从现实的荆棘丛中挣扎出一条生路,尚且脆弱得如同风中的蛛丝。一个计划外的孩子,一个双方都毫无准备的生命,只会像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砝码,轻易地将这脆弱的平衡彻底压垮。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孩子得不到健全的爱,而他们之间,只剩下怨偶般的互相指责和消耗。

这太残忍。对那个无辜的生命,对她自己,对贺星昀,都太残忍。

与其让所有人(包括那个尚未成形的生命)在未来可能的痛苦泥潭中挣扎,不如……现在就由她来做一个了断。一个冷酷的、自私的、但或许是当下唯一“周全”的了断。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刺进她的心脏,带来尖锐而窒息的痛楚,却也伴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解脱。眼眶干涩得发疼,她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只有一种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像伦敦的雨夜,将她彻底包裹。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才点开那个置顶的名字——贺星昀。

“星昀,” 电话接通,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轻快的语调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跟你商量个事。下周开始,我们这边的期末周到了,好几个大作业要赶,还有两个重要的presentation要准备。” 她顿了顿,努力让气息平稳,“可能……接下来几天晚上都没法视频了。我得闭关冲刺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她能想象贺星昀微微皱起眉的样子。

“啊?这么忙啊?” 他的声音果然带上了明显的失落和不情愿,“那……打电话也不行吗?就几分钟?听听你声音也好啊。” 他像一只被突然告知不能出去玩耍的大型犬,语气里带着委屈的恳求。

“电话也……可能不太方便。” 林晓萍狠下心,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声音的平稳,“你知道的,我复习的时候需要绝对安静,手机震动或者铃声都会打断思路。而且……可能熬得比较晚,怕影响你休息。” 她编织着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心。

“哦……” 贺星昀的声音彻底蔫了下去,满满的失望几乎要溢出听筒,“那……好吧。你专心复习,别太累着。饭要按时吃,觉……尽量多睡会儿。” 他像个被大人没收了糖果的孩子,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努力表现出懂事的一面,只是那强装出来的“理解”背后,是藏不住的浓浓失落和担忧。

“嗯,知道。你也是。” 林晓萍飞快地应着,生怕再多说一个字,那强装的镇定就会瞬间崩塌,“我先去看资料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她几乎是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欺骗的愧疚和即将独自面对深渊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几天后,预约的时间到了。

圣玛丽医院。妇产科手术等候区。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清洁剂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院特有的肃杀感。这味道像无数根冰冷的钢丝,一丝丝勒进林晓萍的呼吸里,让她每一次吸气都感到肺部隐隐作痛。周围很安静,只有低低的交谈声、翻动纸张的窸窣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这种刻意的安静,反而放大了她内心的轰鸣。

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独自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入院通知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围偶尔有丈夫或伴侣陪伴着的孕妇,他们的低语、温柔的安抚,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她身上。她刻意地、近乎固执地避开那些投向她的、带着探究或同情的目光,将视线牢牢锁定在对面墙壁上。

天花板上有一小块剥落的墙皮,形状歪歪扭扭,像一片被寒风摧残后、失去所有水分、蜷缩干枯的叶子。她死死地盯着那片“叶子”,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不会崩塌的支点。大脑一片空白,又或者被无数尖锐的碎片塞满。贺星昀失落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新加坡办公室里可能响起的电话铃声似乎也穿透了时空,还有……还有那个仅仅存在于医学报告上、此刻正在她体内悄然生长的、微小的存在。她甚至无法清晰地勾勒出它的模样,但那沉重感却真实地压迫着她的下腹。

“轱辘……轱辘……”

走廊尽头传来清晰的推车轱辘声,由远及近,金属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声响。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刮擦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每一次接近,都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每一次远去,又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她不知道那推车是运送药品、器械,还是……其他什么。这种未知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林晓萍小姐?”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护士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夹板,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程式化的平静。

林晓萍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兔子,仓惶地抬起头。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 护士简短地说,转身带路。

穿过长长的、光线有些惨白的走廊。两侧紧闭的门后,不知隐藏着什么。尽头的手术室大门,无声地敞开着一条缝隙,里面透出更加明亮、更加冰冷的光线,像一个吞噬一切未知的洞口。

她被引导着躺上那张窄窄的、铺着白色无菌布的手术台。金属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瞬间侵袭了她的后背,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头顶是无影灯,巨大的、多盏灯泡组成的圆形灯盘,散发着惨白刺眼的光芒,将手术室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她无所遁形。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旁边不锈钢器械台上,摆放着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寒光的金属器械,碰撞间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脆响。

“林小姐,放轻松。” 一个戴着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医生走了过来,声音低沉而平稳。旁边的护士也再次开口,重复着那句职业化的安抚,同时开始给她连接监护设备的电极片。冰凉的凝胶粘在皮肤上,激得她又是一颤。

麻醉师拿着一支针剂靠近。她能看到针尖上凝聚的、一点细小的寒光。

“我们要开始注射麻醉了,会有一点胀痛,很快就好。深呼吸,放松……” 麻醉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晓萍闭上眼。黑暗中,那片天花板上的“枯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星昀在希思罗机场登机口前,笑着揉乱她头发时亮晶晶的眼睛;是他在视频里兴奋地描述新加坡计划时飞扬的神采;是黑暗中他滚烫的拥抱和灼热的呼吸……最后,定格在手机屏幕上,她挂断电话前,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失落。

对不起。对不起,星昀。对不起……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点痛,比起胸腔里那片被生生剜去的、空洞的钝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冰凉的液体顺着静脉缓缓推入。一股奇异的、带着凉意的麻木感,开始从注射点迅速蔓延开来,沿着手臂,流向躯干,流向四肢百骸……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头,迅速被剥离、被模糊。最后残存的感知里,她仿佛听到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嗡鸣声,像某种精密的仪器开始启动。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温柔而彻底地将她吞噬。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脑海里最后闪过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念头:那个微小的、意外的生命,此刻,大概正被某种冰冷的东西,从她身体里,无声地剥离。像丢弃一件不受欢迎的、不合时宜的垃圾。

窗外,伦敦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一群灰鸽子不知被什么惊动,扑棱棱地从医院楼顶飞过,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沉闷而凌乱,像一把散落在风中的、无人在意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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