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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误差范围内的爱情

> 伦敦的雨丝粘稠冰冷,林晓萍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手里那张薄薄的报告单却重逾千斤。

> “妊娠约6周”——白纸黑字,像一道无声的判决。

> 送他去机场那天,她的大姨妈已经迟了几天,心里那点隐约的不安,此刻被冰冷的医学数据彻底坐实。

> 手机在包里嗡嗡震动,屏幕上跳动着“贺星昀”的名字。

> 她盯着那名字,指尖冰凉。

> 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城市轮廓,也模糊了她眼底的茫然。

> 这个意外闯入的生命,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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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雨,下得毫无章法,细密、粘稠、冰冷,不像雨点,倒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寒意。林晓萍裹紧了米色风衣的领口,站在圣玛丽医院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捏着那张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薄薄报告单。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街景,也模糊了她自己的倒影。只有报告单上那几行清晰的英文,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网膜:

(病人:林晓萍

检测结果: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阳性

估计孕周:约6周)

六个星期。林晓萍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报告单的边缘,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她的大脑飞速地倒带,精确地回溯时间线——六周前,正是贺星昀假期结束,她送他去希思罗机场的日子。那天清晨,她心里就揣着一点沉甸甸的不安。身体里那点微妙的、属于女性的直觉,让她在拥抱他、感受他心跳时,分神地计算了一下日子——迟了。大姨妈已经迟了几天。只是当时离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上,这点小小的异常,被汹涌的不舍和离愁轻易地盖了过去。

原来,那点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报告单上的字迹在视线里有些晃动。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她猛地捂住嘴,深吸了几口带着消毒水和湿冷空气混合味道的气息,才勉强压了下去。今天上午在伦敦商学院阶梯教室里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恶心,此刻都有了最残酷、最不容辩驳的答案。

教室里,老教授抑扬顿挫的讲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幻灯片上复杂精密的金融衍生品模型符号在她眼前扭曲、旋转,像一群诡异的黑色蝌蚪。粉笔灰的味道,平时只是微尘般的存在,此刻却变得无比刺鼻,混合着旁边同学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化学气息,蛮横地钻进她的鼻腔,直冲脑门。

“……所以,这种结构性产品的核心风险在于其嵌套的杠杆效应……” 教授的声音时远时近。

林晓萍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在笔记本上记录关键点。然而,笔尖刚落下,一股更猛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里翻涌上来,伴随着一阵尖锐的、下腹部的坠痛。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眼前的景象开始发黑,旋转。她不得不猛地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才没有当场干呕出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Lin?Are you alright?” 坐在旁边的金发女孩苏菲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压低声音关切地问,湛蓝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林晓萍勉强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她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乎用气声挤出几个字:“Fine… just… a bit dizzy…”(还好……只是……有点晕……) 她抓起自己的包,几乎是逃离般地弓着腰,在教授疑惑的目光和其他同学低声的议论中,踉跄着冲出了沉闷的教室。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但那种身体深处传来的、陌生而沉重的疲惫感和持续的低度晕眩,像湿透的棉被一样裹着她,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扶着冰凉的墙壁,走到最近的盥洗室,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镜子里的人,眼神涣散,嘴唇失去血色,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脆弱。

预感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冰冷的拍打中越来越清晰。她想起了那晚在酒店停电时的黑暗里,贺星昀滚烫的呼吸和不管不顾的索求;想起了之后在她公寓的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他孩子气的、带着睡意的纠缠,以及他近乎执拗地拒绝采取任何措施时的低语:“不想隔着你……一次,就一次……”;也想起了自己因为那次争执后的慌乱,事后药吃得迟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那些侥幸的概率学名词在她脑中瞬间崩塌。原来,命运要开的玩笑,从来都是百分百。

现在,这张薄薄的纸,就是铁证。一个微小的生命,在她毫无准备甚至充满现实忧虑的时刻,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存在。

离开医院时,雨下得更大了。冰凉的雨丝密集地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隔着厚厚的风衣和羊毛衫,那里依旧平坦,没有任何异样。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存在,正在那片寂静的黑暗里悄然生长。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巨大冲击波。

要?还是不要?

这两个字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在她脑海里轰然对撞,发出震耳欲聋却又无人听见的回响。去新加坡总部、刚刚步入正轨的职业生涯、充满挑战和上升空间的新职位……这些她为之奋斗多年、清晰规划的未来蓝图,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炸得粉碎。她能清晰地预见到怀孕、生育、哺乳这一系列过程对一个职场女性,尤其是在一个全新、高压环境中打拼的女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停滞,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甚至意味着机会的彻底丧失。她28岁了,这个年龄,在金融这个残酷的竞技场里,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上,容不得半点差池。

而贺星昀……那个25岁,冲动、炽热、对未来充满理想化憧憬的大男孩……他能理解这份沉重吗?他能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吗?他口中那些甜蜜的“立刻打飞的过去”、“敲穿你办公室的门”的承诺,在奶粉、尿布、学区房这些冰冷的现实面前,会不会显得苍白无力?他们之间那好不容易跨越了年龄差和现实阻碍才建立起来的、尚且脆弱的信任与平衡,能经得起这个“意外”的考验吗?

无数个问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回到公寓,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雨幕将伦敦的霓虹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忧郁的光团。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林晓萍疲惫地将自己陷进沙发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震荡让她只想沉入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然而,包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执着地震动起来,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角落里倔强地亮起,清晰地映出那个让她此刻心绪更加纷乱的名字——贺星昀。

她盯着那跳动的名字,指尖一片冰凉。电话响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会自动挂断时,她才像是被烫到般,缓慢地、几乎是麻木地按下了接听键,顺手点开了视频。

“嘿!晓萍!” 贺星昀活力十足的声音立刻冲破了伦敦雨夜的寂静,带着北京清晨特有的清亮和朝气。他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是他公寓明亮的灯光,他似乎刚起床不久,头发还有点蓬乱,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笑容灿烂得几乎能驱散屏幕这边的阴霾。“我刚吃完早饭,楼下新开那家包子铺,味道绝了!你那边怎么样?天还没亮吧?有没有被我的电话吵醒?” 他一连串地问着,语气轻快得像在跳跃的音符。

林晓萍这边的画面却是一片昏暗。她只开了手机屏幕自带的一点微光,勉强照亮她下巴以下的轮廓。她的脸隐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没……没吵醒。”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轻飘飘地落在贺星昀热情的问候上,瞬间被冲散得无影无踪。

贺星昀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凑近屏幕,试图看清她隐在黑暗中的脸:“声音怎么这么哑?感冒了?还是昨晚又熬夜看资料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眉头微微蹙起。

“嗯……可能有点着凉。” 林晓萍含糊地应道,视线没有聚焦在屏幕上,而是飘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流动的光晕。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沙发扶手上的绒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贺星昀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他特有的温度和活力,可这些字句落在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上,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便沉入不见底的黑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与贺星昀那边轻快的语调形成了刺耳的反差。

“跟你说个事儿,” 贺星昀并没有察觉到她更深层次的心不在焉,他喝了一口牛奶,兴致勃勃地转换了话题,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我今天跟项目组老大聊了聊,就是关于我后面工作安排的事!我跟他说了,想重点跟一下亚太区,特别是新加坡那边的业务!老大挺支持的!他说只要我这边把手头项目收好尾,积累点经验,后面申请内部调动去新加坡支持,问题不大!”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晓萍!你听见没?我们不用等太久了!我很快就能过去找你了!到时候……”

他还在兴奋地描绘着“到时候”的美好蓝图——一起看滨海湾花园的灯光秀,一起去吃牛车水的特色美食,一起在新加坡河畔散步……他沉浸在自己勾勒的未来画卷里,声音充满了感染力。

然而,林晓萍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早已飘远。她看着屏幕上他眉飞色舞、充满希望的脸庞,听着他那些关于“调动”、“新加坡”、“未来”的热烈字眼,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苦涩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他描绘得越美好,她心中的巨石就越发沉重地往下坠。

调动?去新加坡?一个带着新生婴儿的、手忙脚乱的新手爸爸?一个可能因为生育而面临职业断崖的她?他那些阳光灿烂的计划里,可有半分位置留给那张冰冷的孕检报告单上承载的重量?可有半分准备去面对随之而来的、翻天覆地的现实?

“……晓萍?你在听吗?” 贺星昀终于停了下来,疑惑地提高了声音。他注意到屏幕那头的她,长久地沉默着,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凝固成一尊没有回应的雕像,只有她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手指神经质地、一下下地蜷缩又松开。

“嗯?……在听。” 林晓萍猛地回过神,像被惊醒般,声音有些飘忽。她努力想集中精神,想对他挤出一点笑容,想回应他的热情和期待,可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怎么也牵动不了。她甚至不敢看屏幕上他那双此刻必定充满困惑和探寻的眼睛。

“你怎么了?” 贺星昀的声音彻底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安和担忧,“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出什么事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回避和那份深重的疲惫感。

“没……没什么大事,” 林晓萍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干涩得厉害,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地落在虚无的某处,“就是……有点累。昨晚……没睡好。” 这个苍白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电话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北京的晨光透过屏幕,映着贺星昀写满担忧和困惑的脸。伦敦的雨声,则成为林晓萍这边死寂背景里唯一的、单调的伴奏。

“那……那你快去休息吧。” 贺星昀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更多的忧虑,“别硬撑着。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嗯?”

“……好。” 林晓萍几乎是立刻应道,像是抓住了逃离的绳索。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手指飞快地移向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晚安……不,早安。” 她语无伦次地纠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彻底隔绝了那张写满关切和困惑的年轻脸庞,也隔绝了北京清晨的光亮。房间里只剩下窗外伦敦夜雨无休无止的滴答声,冰冷而空洞,敲打在玻璃上,也敲打在她茫然无措的心上。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林晓萍依旧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躯壳。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不是去开灯,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颤抖,覆盖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掌心下的肌肤温热,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微不可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微弱搏动——或许只是幻觉,或许只是她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

但这动作本身,已经充满了无言的沉重和挣扎。

窗外,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万家灯火扭曲成一片片迷离而破碎的光斑,像极了她此刻无法理清、也无法言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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