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深冬的寒意,透过老式公寓并不严实的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房间里没开暖气,空气冰冷滞重,带着一股久未通风的、淡淡的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林晓萍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的布艺沙发角落,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却依旧止不住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术后已经十天,小腹的钝痛和坠胀感并未完全消失,像附骨之疽,提醒着她那场无声的切割。身体的虚弱感更是如影随形,稍微看会儿书,眼前就阵阵发黑。期末复习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气神。
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有些戳人,宽大的灰色羊绒衫罩在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得她形销骨立。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苍白干裂。整个人像一株被严霜打过、即将枯萎的植物,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泽。
手机就扔在旁边的抱枕上,屏幕朝下。她不需要看,也知道那个人的Steam状态大概率显示着“正在游戏:《都市:天际线》”。这几乎成了她病态的、自虐般的习惯——每天无数次点开好友列表,只为了确认那个刺眼的在线状态。每一次确认,都像在心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门铃突兀地响起,尖锐的电子音刺破了房间的死寂。
林晓萍被惊得微微一颤,从昏沉的思绪里抽离。她以为是点的外卖到了。挣扎着从沙发里起身,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寒意直冲头顶,让她眼前发黑,扶住沙发靠背才稳住身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挪到门边。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反胃感,她拉开了门。
“Surprise!”
一个带着明媚笑意的、活力十足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清冽好闻的香水味(是秦薇钟爱的Diptyque无花果),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的,不是穿着荧光马甲的外卖员。
而是秦薇。
她大学时代的上下铺,一起在图书馆熬过无数通宵、分享过所有秘密与眼泪的死党。此刻,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米白色Max Mara羊绒大衣,颈间系着Burberry的经典格纹丝巾,妆容精致,神采飞扬,脚边立着那个标志性的银色Rimowa行李箱,整个人像是刚从时尚杂志内页走下来,散发着与伦敦阴郁冬日格格不入的耀眼光芒。
秦薇张开双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准备拥抱老友的灿烂笑容。然而,那笑容在林晓萍拉开门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彻底僵死在她脸上。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扫过林晓萍——那深陷的眼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干裂的嘴唇,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身体,还有那件裹在身上、却依旧显得空荡的旧羊绒衫下透出的、无法掩饰的虚弱与颓败……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萍萍?” 秦薇的声音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的兴奋雀跃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惊骇和心疼。她甚至忘了放下张开的双臂,就那么僵在门口。
林晓萍也愣住了。她没想到秦薇会突然出现。巨大的意外,加上此刻狼狈不堪的自己被最亲密的朋友撞破的窘迫,让她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秦薇,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哪!你怎么……” 秦薇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还半挡在门口的行李箱,也顾不上什么精致的形象了,一步跨进门内,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气。她双手用力抓住林晓萍冰凉的、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林晓萍微微蹙眉。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秦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愤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冰冷的、凌乱的公寓,“贺星昀呢?那个混小子在哪儿?他就这么照顾你的?!”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护犊子的本能瞬间被点燃。
听到“贺星昀”三个字,林晓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直强撑着的、麻木的堤坝,在秦薇这声饱含着心疼和愤怒的质问下,轰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酸楚、委屈、痛苦、孤独、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心寒……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汹涌地冲了上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哽咽。眼眶瞬间通红,蓄积了太久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秦薇昂贵的羊绒大衣袖口。
秦薇被这无声的崩溃吓到了。她认识林晓萍十几年,从大学那个倔强要强、天塌下来也能咬牙扛着的学霸,到后来在金融圈雷厉风行的林经理,她见过林晓萍疲惫,见过她压力大到崩溃边缘,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如此……绝望的模样。
“萍萍?别哭!别哭!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秦薇的心都揪了起来,再也顾不上质问,一把将林晓萍冰冷颤抖的身体用力搂进怀里,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不怕,不怕,我来了。有我在呢。”
这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带着秦薇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成了压垮林晓萍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支撑不住,将脸深深埋在秦薇的肩膀上,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薇薇……薇薇……” 她语不成调,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只有一遍遍叫着好友的名字,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秦薇紧紧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大衣,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她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心疼地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那深不见底的悲伤。
过了许久,久到林晓萍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虚脱般软了下来。秦薇才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回沙发上,又去厨房飞快地烧了壶热水,冲了一杯热腾腾的蜂蜜水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慢慢说,不着急。” 秦薇坐在她身边,握着她依旧冰凉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专注,“从头到尾,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瞒我。”
捧着温热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林晓萍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秦薇关切而坚定的目光。在这个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从贺星昀假期结束离开伦敦时她的不舍,到发现自己身体异常的恐慌;从独自去医院确认怀孕时的茫然和恐惧,到她经过怎样痛苦挣扎、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放弃;从她如何编织“期末闭关”的谎言将他隔绝在外,到独自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绝望;从术后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到他整整七天的彻底失联;从他轻描淡写的“打游戏呗”和那个刺眼的[呲牙笑]表情,到她失控的质问和最终冰冷的删除拉黑……
她讲得很慢,很混乱,有时需要停下来平复翻涌的情绪。那些痛苦的细节,那些冰冷的器械,那些独自在病房里忍受的疼痛和心慌,那些看到游戏在线状态时如刀割般的心寒……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独自吞咽的苦楚,此刻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毫无保留地倾倒给了眼前这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随着她的讲述,秦薇脸上的表情从心疼、震惊,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愤怒,最后定格在一片冰冷的、几乎要杀人的暴怒上!
当林晓萍讲到她质问贺星昀后,他回复“在打《天际线》,规划新城区,解决刁民需求”时,秦薇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操!” 一声粗口毫无预兆地爆了出来,秦薇那张精致明艳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她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愤怒的“哒哒”声。
“《天际线》?!规划新城区?!解决刁民需求?!” 她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林晓萍,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他他妈的在游戏里当市长?!解决虚拟刁民的需求?!那你呢?!你这个活生生的、躺在病床上刚做完手术的‘刁民’呢?!你的需求呢?!他管了吗?!他解决了吗?!”
“七天!整整七天!一条信息都没有!他贺星昀是死了吗?!还是他那颗心是铁打的?!不对!铁打的捂这么久也该捂热了!” 秦薇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抓起沙发上一个抱枕狠狠砸在地上,“追你的时候那股劲儿呢?!屁颠屁颠追到伦敦的劲头呢?!怎么?!追到手了,异地了,就他妈变成缩头乌龟了?!就只会对着电脑屏幕意淫他的狗屁城市了?!”
她越说越气,几步冲到林晓萍面前,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萍萍!你傻啊!这么大的事!你就一个人扛着?!那个王八蛋!他配吗?!他配当男人吗?!他连条狗都不如!狗还知道护主呢!”
看着秦薇为自己愤怒到失控的样子,听着她毫不留情地痛骂贺星昀,林晓萍的眼泪又无声地落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委屈和被理解的酸楚。她知道秦薇骂得对,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她心上,也抽在那个缺席的贺星昀身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晓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茫然,“告诉他?告诉他然后呢?逼他负责?让他放弃国内的一切来伦敦?还是……让他跟我一起背负这个……这个决定?” 她痛苦地摇头,“薇薇,我赌不起……我不敢赌……他的反应,他的态度……我……”
“所以你就一个人去挨刀子?!” 秦薇打断她,声音尖锐,眼神却充满了心疼,“你考虑周全了?你考虑周全了你自己吗?!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了!” 她指着林晓萍苍白消瘦的脸颊,“身体垮了!心也死了!值得吗?!为了那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值得吗?!”
秦薇的质问像重锤,砸得林晓萍哑口无言。值得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在冰冷的病房里,看着那个刺眼的游戏在线状态时,心是真的死了。
“那个混账东西……” 秦薇咬牙切齿,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林晓萍扔在抱枕上的手机,“他现在在干嘛?是不是还在他的‘天际线’里当他的市长大人?” 她猛地伸手,一把抓过林晓萍的手机。
林晓萍下意识地想阻止:“薇薇,别……”
但秦薇动作更快,手指划开屏幕(她知道林晓萍的密码),直接点开了Steam好友列表。贺星昀的头像赫然在列,状态栏清晰地显示着:
“正在游戏:都市:天际线”
“呵!” 秦薇发出一声极尽讽刺的冷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怒意,“好!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她盯着那行字,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屏幕刺穿。几秒钟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眼神一凛,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起来。
“薇薇!” 林晓萍预感到不妙,挣扎着想去抢手机,“你要干嘛?”
“干嘛?” 秦薇冷笑一声,轻易地避开了林晓萍虚弱的手,将手机屏幕转向她,“替你给这位‘市长大人’发个‘市民需求’!”
只见屏幕上,是秦薇用林晓萍的微信(她找到了被沉底但未删除的聊天框,林晓萍只是删除了对话记录,并未删除好友),给贺星昀发送了一条新信息:
“贺市长,忙着解决哪个‘刁民’的医疗需求呢?恭喜你,现实里有个‘刁民’刚被你彻底解决掉——用最冰冷的方式。”
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秦薇不等林晓萍反应,又飞快地打开手机相册——她知道林晓萍的习惯,重要的医疗单据都会拍照备份。果然,在一个加密相册里(密码她也知道),她找到了那张被她无意中拍下的孕检报告单照片。
秦薇毫不犹豫地选中那张照片,再次点开与贺星昀的聊天框。
“不!薇薇!别发!” 林晓萍尖叫起来,扑过去想阻止,却因为动作太猛牵扯到伤口,痛得闷哼一声,跌坐回沙发上。
“晚了!” 秦薇的声音冰冷而决绝,指尖重重按下发送键!
那张清晰显示着 “Patient: Lin Xiaoping” 和 “Positive for HCG”、“Estimated Gestational Age: Approximately 6 weeks” 的孕检报告单照片,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裹挟着秦薇的滔天怒火和所有残酷的真相,狠狠地砸向了屏幕那头,那个沉浸在虚拟城市建设中的“市长大人”。
照片发送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秦薇将手机扔回林晓萍身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依旧燃烧着熊熊怒火。她看着跌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如纸、捂着腹部痛苦喘息的好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意,蹲下身,声音放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萍萍,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必须知道!必须为他的混账付出代价!你给我好好躺着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站起身,拿出自己的手机,“我现在就订票,陪你去看医生复查!你这身体,不能再拖了!”
窗外,伦敦的暮色沉沉压下,公寓里一片狼藉。沙发上,林晓萍蜷缩着,身体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脚边,手机屏幕还亮着,那张冰冷的孕检单照片,如同一个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聊天框的最下方,等待着即将掀起的、无法预料的惊涛骇浪。而秦薇,像一座被彻底点燃的火山,正用她的方式,准备将这场冰冷的战争,推向一个无法回避的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