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呆在隐蔽洞穴里压抑自己不知道多久的伽罗,有一天他发现附近的海水味道变了。
伽罗蜷在洞穴最深处,触手盘绕着自己,像一团纠缠的暗影。水流带着远处火山灰的微末涩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大型胎生兽类的温热气息。
他动了动一根最长的腕足,尖端在粗糙的洞壁岩石上刮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外面有动静。
不是小鱼小虾惊慌逃窜的细碎波纹,也不是笨重甲壳类生物刮擦海底的闷响。
那是一种更沉稳、更强大的水流拨动,带着一种伽罗闭着眼都能描绘出的韵律——是小心。
虎鲸的尾鳍搅动水流,每一次有力的摆动都清晰地震动着海水,传到这幽深的洞穴里。伽罗的几根触手无意识地绷紧了,吸盘边缘微微张开又收缩。他能“听”到那有力的尾鳍划开海水的节奏,越来越近,就在他洞穴入口那片稀疏的海藻林附近。
伽罗屏住了呼吸,尽管他并不真的需要。
水母和章鱼融合的躯体赋予了他奇特的忍耐力。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岩石的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礁石。只有那双在幽暗中微微发光的眼睛,穿过浑浊的水流,死死锁住洞口那片被搅动的光影。
一个矫健的黑色身影出现了。小心。
他流畅地在几丛深绿色的海藻间穿行,姿态放松而专注。阳光穿透浅层海水,在他光滑的黑色脊背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他微微侧身,露出标志性的白色腹部斑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沙地和岩缝。
一条肥硕的比目鱼刚从沙子里惊慌窜出,就被小心迅疾如闪电的一口精准叼住。
虎鲸有力的上下颚闭合,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温热的血液瞬间弥散开来,像一小团红雾,混入水流。那血腥味如此新鲜,如此浓烈,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温热气息,猛地灌进伽罗藏身的洞穴深处。
伽罗的眼睛骤然眯紧。
那血腥味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混乱的神经深处。盘绕在身下的触手猛地弹开,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不受控制地抽搐、绷直。一股狂暴的、冰冷的黑暗感,毫无预兆地从脊椎深处爆炸般席卷上来,瞬间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
眼前彻底黑了。
小心刚咽下最后一口鱼肉,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准备游向下一个觅食点。
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股巨大的、粘稠冰冷的力道猛地缠住了他的尾鳍!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要将骨头碾碎的蛮横,根本不是寻常海兽能有的!
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沉,被那股力量凶狠地向后拖拽。水流在他身侧发出尖锐的呼啸。小心立刻暴怒,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尾鳍狂甩,带起强劲的水流漩涡。
同时,他侧过身,毫不犹豫地用自己侧鳍上那如同刀刃般锋利的边缘,狠狠劈向缠住自己的东西!
“嗤啦!”一声闷响。是坚韧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几缕深蓝色的、粘稠的液体立刻从伤口处涌出,混入海水。
缠住尾鳍的力道似乎被这凶狠的反击激怒,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有更多冰冷滑腻的触感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
粗壮、布满吸盘的腕足缠上了他的胸鳍,缠上了他强壮的腰身,甚至试图攀上他相对脆弱的脖颈。
小心像一头落入巨网的海兽,被拖向洞穴深处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奋力挣扎,每一次扭动都拼尽全力,侧鳍、牙齿,所有能攻击的部位都用上了。
黑暗中不断响起皮肉被割裂的闷响和粘稠液体涌出的汩汩声。他能感觉到那些缠住他的东西在流血,在受伤,可它们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疼痛和血腥的刺激更加疯狂地收紧!
他几乎要被勒得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用头部撞击洞壁做最后一搏时,那些死死缠绕、疯狂收紧的粗壮腕足上,几道在幽暗中顽强闪烁的、熟悉的蓝色花纹,突兀地刺入了他暴怒而混乱的视野。
那花纹……扭曲、流动,像燃烧的蓝色火焰,深处那张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轮廓。
是伽罗!
挣扎的动作骤然僵住。
小心全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他放弃了所有抵抗,任由那些冰冷粘滑的腕足将他更深地拖入黑暗,拖向那气息混乱而灼热的源头。
洞穴深处,只有水流搅动和压抑喘息的声音在回荡。
7.
时间在这个幽暗的洞穴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水流缓慢地循环往复,带来又带走微弱的光线变化。
小心常常蜷缩在角落里,巨大的黑色身躯显得异常沉默,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
他面前,散落着几十枚小小的、半米大的卵。它们静静地躺在细沙上,反射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像一地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子。
伽罗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
章鱼和水母混合的体质让他对食物的需求变得古怪而间隔漫长。他带回来的总是小心最爱吃的几种鱼,肥美新鲜。他会把鱼放在小心面前,触手安静地收拢在身侧,沉默地等待着。
小心有时会吃一点,有时只是恹恹地看一眼,把鱼推到一边,目光又落回那些冰冷的卵上。洞穴里弥漫着海水的咸涩、鱼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凝滞。
伽罗看着小心日渐暗淡的眼神,看着他几乎不再游动、只是守着那些卵的样子,一种陌生的烦躁和……类似恐慌的东西,在他胸腔里那条融合了两种生物特征的心脏周围搅动。
他不懂虎鲸的生育,也不懂胎生哺乳类对幼崽的期待究竟有多深重。
他只知道,那些卵,一点动静都没有。
已经死亡了。
这天,伽罗又拖了一条格外肥硕的金枪鱼回来。沉重的鱼身落进洞穴入口的沙地上,激起一片浑浊。他刚用腕足灵活地将鱼往里推了推,准备像往常一样沉默地退开。
蜷在角落里的黑色身影猛地动了!
小心几乎是弹射起来,带起一股强劲的水流。他庞大的身躯瞬间冲到伽罗面前,速度快得惊人。伽罗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一只强健有力的前鳍已经狠狠揪住了他胸前一片相对柔软的腕足根部,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都没有活!”
小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岩石。他的瞳孔在幽暗中剧烈地颤抖着,死死盯着伽罗那双在阴影里发光的眼睛。
巨大的虎鲸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细微战栗,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伽罗愣住了。
胸前被揪紧的地方传来压迫感,但更让他错愕的是小心眼中那种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他下意识地看向洞穴角落那堆依旧毫无生气的珍珠白卵,又看看小心濒临碎裂的神情。
混乱的思绪在他融合了两种生物逻辑的大脑里冲撞。
水母的卵……也可能是章鱼的卵……可能需要特定的温度?水流?或者……它们根本就不是能孵化的东西?
一个在人类世界偶然听过的、模糊的词语碎片,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emm……生殖隔离?”
话音落下的瞬间,洞穴里的仿佛凝固了。
小心的瞳孔骤然缩紧,那里面燃烧的火焰瞬间被冰冷的暴风雪取代。揪住伽罗腕足的前鳍猛地松开,下一秒,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挥起!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击打声在狭小的洞穴里炸开!
伽罗的头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打得狠狠偏向一边。脸颊上被小心前鳍锋利边缘刮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瞬间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痕。
粘稠的深蓝色血液从破口处渗了出来,混着海水,沿着他的下颌线缓缓流下。
“胡说。”小心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都能生下来。”
他不再看伽罗,巨大的身体带着一种沉重的、了无生气的疲惫感,缓缓地、几乎是拖着自己,挪回了那个角落。
他笨拙地用前鳍和胸鳍,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冰冷的卵拢到自己胸前,紧紧地圈住,像护着世间仅存的珍宝。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和无助,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伽罗。
那目光像无形的网,带着无声的控诉和质问,勒得伽罗几乎喘不过气。
脸颊的刺痛还在蔓延,深蓝色的血珠滴落,在沙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伽罗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被撞击的地方,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他看着角落里小心抱着死卵的样子,那巨大的、无助的黑色身影,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视线上。
一种快感攫住了他。
不是愤怒,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混乱和失控感。
他感觉到身体深处属于灯塔水母的冰冷和属于巨型章鱼的暴戾在无声地翻腾、嘶吼。它们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发出无声的嘲笑。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脱口而出的荒谬猜测,像一把刀插进了对方心里,可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毁灭的占有欲和扭曲的安抚冲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糟糕…”他喉咙里滚出模糊的音节,像是自言自语。随即,一声短促而古怪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他齿缝间挤了出来,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在死寂的洞穴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是糟糕啊。
伽罗动了。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压抑身体里那两股疯狂叫嚣的力量。粗壮有力的腕足无声而迅疾地探出,像无数条灵活的深海巨蟒,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缠绕上小心冰冷的身体。
它们缠上他强健的胸鳍,圈住他紧绷的腰身,甚至轻柔却强势地托起他沉重的尾鳍,将他整个从冰冷的沙地上托起、包裹。
小心没有挣扎,只是身体在伽罗的缠绕下本能地微微颤抖着。巨大的虎鲸头颅无力地垂下,呼吸沉重而压抑。
伽罗庞大的、融合了水母伞盖和章鱼头颅的怪异身躯贴近,冰凉滑腻的皮肤紧贴着小心的后背。他低下头,布满细小吸盘的、柔软的吻部,沿着小心光滑的黑色脊背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那些被触手吸盘反复吮吸、摩擦留下的暧昧红痕上。
那些痕迹在小心深色的皮肤上,像一串串凋零的暗色花瓣。
伽罗的触手缠绕得更紧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缠绕在身上的触手,随着伽罗的话语,又收紧了一分,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窒息感。
他冰凉的唇贴着小心耳后敏感的皮肤,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般的诱惑,混着海水的气息,灌入小心的耳蜗:
“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保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