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的第一次治疗结束后，时间开始变长，大家在医疗室浅浅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休息，从上午打鸟类魔种到中午发现后羿，再到晚上找到医疗室，这一天大家累坏了。
扁鹊在操作台前分析数据，配置下一阶段的药剂。杨戬在他附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消化着一天的巨变。
要怪就怪操作台的金属板质量太好了吧，不锈钢的表面积满灰尘，却勉强能映出人影。
当他注意到金属板中那个模糊扭曲的倒影时，是他自己，带着些许疲惫和茫然的脸。
然而，就在他凝视的下一秒，金属板中的他，忽然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他自己的表情。
板中的倒影，五官轮廓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发型不再是三七分的狼尾，而是变成了束发。眼神里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毫无温度的漠然。
它就那样隔着模糊的金属表面，静静地看着杨戬。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眼神的变换，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他猛地抬手想去触摸那金属板，想打破这诡异的对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板面的前一刻——“杨戬？”
扁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杨戬一个激灵，再定睛看去。金属板上，只映出他自己带着惊疑的脸。
刚才的一切，仿佛又是瞬息间的幻觉。
狄仁杰与李元芳、李白靠在一起，狄仁杰保持警醒，李白闭目小憩，元芳已经打盹。
花木兰抱剑而坐，姿态放松，随时可投入战斗。
程咬金守在后羿附近，一边按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后羿说话，用声音和互动将其拉回现实，确保他不因寂静和疼痛而陷入消极情绪。
“能动就是好吧。”程咬金揉着后羿的背，引导他关注当下的身体恢复，而不是沉溺愤怒。
“废话，”后羿趴着，看着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手一样，控制五指张开又握紧，感受属于身体本身的知觉，“我动不了是谁注射的肌肉松弛剂？”
“唉～知道你不舒服，也别怪扁鹊用药了，你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日之塔，这个极端环境是谁都怕来路不明的人啊，是不是啊？”程咬金邀请后羿换位思考，劝导道。
“哼，假惺惺，这种行为只会让我觉得你们是女娲派来的。”后羿不屑，这种行为只会被解读为敌意，“先用药物控制，再审问处理，标准流程。”
“但我们不是对不对？只要你乖乖配合俺们工作，俺们会带你离开日之塔的。”毕竟你是后羿，传说中的英雄，程咬金想，射日英雄在他心里地位是崇高的。
“哈哈，俺们救了一个神仙。”程咬金用了一种民间对强大、古老存在最直接、最朴素的敬称。
“是神职者，”后羿不耐地纠正道，“不是你们民间迷信的神仙。”
后羿很明白，自己在倒悬天的层级是神职者，神明专指女娲、帝俊，神职者是为神明服务的，他可不想被混为一谈。
“好，神职者就神职者，”程咬金没有试图争论，他的按摩位置已经到了肩部，“在老百姓眼里，你就是神仙。”
“切……”后羿带着被夸奖后的不自在，他不好意思了，“漂亮话谁不会说。”声音倒是越来越小。
停，等一下，如果，如果顺着程咬金的思路……
“等等，难道说……这个世界上我不会还有信徒吧？？！！”后羿惊呼，这个想法对他而言是颠覆性与荒谬的。
他是叛神者，是被系统清除的存在，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成为被人类崇拜的偶像。这两种身份在逻辑上完全相斥，这让他怎么接受？
他深知自己手上沾满鲜血，其行为的初衷也并非纯粹为了正义，连地面的人类除了嫦娥都只是草草见了几眼。
后羿觉得自己德不配位，他根本不是神，他是一个来自科技高度发达的、集权专制的反乌托邦战士。
他是生化改造物，活体武器，是实验室的产物，而非天地孕育的英雄。
所谓射日的真相是摧毁能源塔，是一项冷硬的军事任务，人类却神化成后羿毁了日之塔，阻止星球污染，保护苍生的英雄史诗。
他突然发现可能有一个庞大的群体在信仰【他】。
“不……不可能的吧。”后羿的声线在颤抖。
千年之前，神陨之战，技术断层，文明重启，制造后羿的科技原理早已失传，而前代文明的故事变成了传说————
当驱动一个物体的复杂技术原理完全不被理解时，它就会被神秘化、被崇拜。
当人们看到一个能操控光能、白发金纹、从传说中走出的身影时，他们唯一能理解的认知框架，就是【神话】。
可是，民众崇拜的，是史实在千年传播中，丧失了具体背景与复杂内核的传说，是他们想象中的、光芒万丈的、为民除害的、符号化的射日英雄后羿。
而非这个倒在日之塔上，奄奄一息、内心充满痛苦和迷茫的幸存者后羿。
后羿仍然趴在地上，程咬金的动作也没有停，可是，他好像看到了世人都在对着一个精美的、写着他名字的蜡像顶礼膜拜，而真正的他，就倒在蜡像脚下流着泛着金光的红色鲜血，却无人看见，也无人想看见。
否极泰来。
哈哈，好好笑哦。
后羿开始觉得自己疯了。
高科技改造的战士后羿在新时代成了神仙。
“你是不是觉得这很荒诞？”程咬金反问打断了他的头脑风暴。
看着后羿不可置信的眼睛，他粗糙的指节在后羿绷紧的肩胛骨上加重了力道。
“这有啥好奇怪的，”程咬金浑不在意地继续唠叨，仿佛这是曾经的日常，“杨戬那小子，他还有座香火不错的二郎神庙呢。过年过节的时候，俺们还组团去拜过，图个热闹吉利。”
“在遇到你之前，在系统认证前，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庙里供着的正主儿，连他自己都蒙在鼓里。”
他顿了顿，手下力道未停，瞅着后羿，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问：“你想想，杨戬拜二郎神，这事儿是不是跟你一样荒诞？”
“……这何止荒诞。”后羿认为荒唐。
“嗐，其实呐，老百姓这套，说白了就是种朴素的念想，亲切的习俗，跟正经八百的宗教是两码事。”程咬金一边说，一边用掌根熨帖着后羿僵硬的背肌，“把它看成一种热闹，你会轻松很多。”
“俺们会和亲朋好友去踏个青，拜拜庙，游山玩水，重点是伙伴们凑在一块儿的热闹，享受的是那份人情味儿。压根儿没有你想的那种……系统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信仰。”
他试图把一种轻松的氛围灌输到后羿紧绷的身体里：“这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对老辈儿英雄的念想，你做过好事，值得尊敬。以及大家伙儿找由头聚一聚的文化认同罢了。”
试试从冰冷的神明叙述里走出来，来体验体验属于大家的温暖人间叙事吧。
后羿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未愈的伤处，让他一阵闷咳。
“你知道我不只是在说这个。”他咬牙切齿地说，就算他理智上能迅速理解这是习俗，就算他明白新时代需要英雄符号来承载集体记忆和情感……
可他呢？
他是带着被虐杀的彻骨仇恨从死亡中苏醒的。
他预想过醒来后面对的是更残酷的追杀，是司法天神冰冷的审判之眼。他做好了拼死一搏、哪怕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现实呢？
那个曾经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司法天神，变成了一个带着粉丝对传说英雄的崇敬之心，会给自己上香的无害青年。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在悬崖边准备好决斗的战士，却发现对手在悬崖下开起了野餐会，还热情地邀请他下来一起吃。
全世界，包括当事人自己，都觉得这很正常，只有后羿认为这世界疯了。
“欢迎来到一个传说与现实交织、神仙可以成为队友的新世界。”程咬金向后羿抛出橄榄枝。
又或者是自己还固守着过时的逻辑？而世界已经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新规则运转了。
后羿沉默了，或者说，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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