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感觉自己沉在一片冰冷的、粘稠的黑暗里,沉重得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塔顶刺骨的寒风与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但另一种更浓烈、更陌生的气味占据了他的感官——消毒水,浓得发苦,冰冷刺鼻,渗入他混沌的思维。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身体的感觉是破碎的:一种巨大的、持续不断的压迫感盘踞在胸口,每一次微弱的自主吸气都牵扯着深处尖锐的剧痛,仿佛碎裂的骨头茬子在肺腑间刮擦,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恐慌。
冰冷的钢铁器械声偶尔刺破混沌——像是金属碰撞的清脆、滑轮滚动的低鸣、还有某种规则而令人不适的“嘶嘶…嘶嘶…”声伴随着面罩紧贴脸颊的塑胶触感。
一片死寂中,他听到了一些声音。
“加大氧气浓度…”
“左侧血气…混合性酸中毒代偿期,电解质紊乱…”
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入泥沼,激不起他理解的涟漪,认知能力在重伤昏迷和药物的作用下严重受限,只带来更深的不安。
他能“感觉”到许多手在碰触他冰冷、了无生气的身体——它们戴着手套,动作精确而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这种专业感在此刻并非带来安全感,是一种强大的、不由分说的、控制性的力量感。
专业操作的本质是为了拯救生命而实施的控制——控制他的呼吸(呼吸机)、控制他的循环(输液)、控制他的伤口(手术/包扎)、控制他的身体姿态(各种固定)。他的身体完全处于被医疗系统支配的状态,再次成为被操作、被处理的对象。
这不是对医疗的批判,而是一个濒死之人,在生命最脆弱、意识最模糊的时刻,因身体被完全接管、意志被彻底剥夺而产生的、最原始的、非理性的、没有一点逻辑的恐惧与存在异化感。
针头刺入血管带来微弱的钝痛,随即是冰冷的液体汹涌流入的感觉,仿佛注入的不是液体,而是某种支撑的力量,让他下沉的灵魂被强行拽回一丝。
这……是塔顶那针的效果?是药?
麻麻的,是麻醉剂?
隐约地,一个更具穿透力、带着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盖过了仪器的噪音:
“开胸包准备!二助跟我上!”
“胸腔镜备用!肋骨牵开器到位!”
“止血钳!…纱布数清!”
接着,一阵尖锐的、高频的金属摩擦切割声猛地钻入他沉沦的意识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刀锋直接剐蹭着他的骨头。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更深沉的剥离感,仿佛胸膛被无形的力量撬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虽然感觉不到清晰的痛,但那种“异物入侵”和“关键保护消失”的本能恐惧在残留的意识中引发了剧烈的波动,根源之目似乎发出了一阵更激烈的微芒,但很快被抑制下去。
一种可怕的、非己的力量正在他体内肆虐。
这剧烈的动荡过后,感知变得更加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染血的冰层。
世界只剩下一些单调的背景音——呼吸机规则而冷漠的叹息、生命监护仪持续不断的“滴…滴…”声提醒着他还未死去。
冰冷的液体继续流入,带来微弱的暖意(胶体?)和一种微弱的、“饱足”的错觉。
偶尔,似乎有一股与普通药液不同、更加“活跃”的暖流汇入其中(魔道之力的补充液?),如同黑暗的湖底投入一颗会发热的石头,让那冰冷湖水的深处,某些近乎死寂的区域泛起一点点微弱的涟漪——那或许是他自身、在有了足够“燃料”后,挣扎着启动的微弱再生之力?
它们正如同无形的工匠,在他那被暴力撕裂的内部,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尝试粘合某些微不足道的微小裂口。
最深沉的黑暗里,有时会突兀地闪过一些更加无法理解的画面:
冰冷反光的天花板。
覆盖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般专注的眼睛。
盘旋在眼前的、冰冷的不锈钢灯影。
穿着蓝色罩袍、匆匆而过的模糊身影。
远方,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小孩子?
还有持续不断的、浸透了消毒水气味的冷空气。
好眼熟,总感觉自己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时间点里见过这些画面。
这些东西毫无逻辑,如同溺毙者眼前的光影扭曲。
唯一熟悉的,是偶尔感受到的、脸颊或手背被什么东西温热而粗糙的物体轻轻触碰的触感——带着熟悉的、焦虑的情绪波动。是哮天?它还在这里?
(幻觉,除了医生和病人在ICU,其他的无关人员和东西通通都在门外。)
他想抬手动一动,给这唯一熟悉的联系一个回应,但那只手仿佛被浇筑在铅块里,沉重得让他绝望。
另一个更微弱但坚韧的存在,像黑暗深海中的灯塔——根源之目。
它似乎不再紧紧贴着自己,而是悬浮在不远处(物理门外),但它与他之间的联系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稳定了。
它不再是塔顶那风中残烛般的微光,而是一种稳定的、带着温润热度的光晕,如同一个微型的太阳,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某种支撑生命的、最本源的力量。
这股力量虽然无法直接修复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却像坚不可摧的锚,死死定住他濒临消散的灵魂,将他牢牢地拽回此岸。
他知道,有它在,这条命暂时就散不了。
昏迷的意识便在这种状态中徘徊:尖锐的仪器声、冰冷的触感、无法理解的术语带来的恐慌,与微弱的暖流(输液/能量补充)、熟悉的存在(哮天、根源之目)带来的片刻安慰,以及身体深处那丝被“燃料”点燃的微弱“修补感”相互交织、对抗。
世界如同一个巨大、嘈杂、冰冷而秩序森严的陌生钢铁巢穴,而他,是其中一件濒临破碎、正被全力修补的珍贵武器。
每一秒的弥留都是煎熬,但根源之目的光、哮天的存在与体内缓缓流淌的暖意,让这无边的黑暗终有了一丝对抗消亡的可能。
没事的,他默念,控制只是手段,救自己才是目的,会没事的,会康复的,会再次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