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埋藏在时光尘埃深处的故事。
有多久呢?
若要追溯,需回到一千多年前,女娲造出第一批新人类培养文明开始。
羿和杨戬的年龄相差了七岁。
记忆的画卷展开在一个空旷的训练场上,阳光灼烈得刺眼,杨戬作为学长临时来教导三个小屁孩。
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才四岁。
大姐头琳带着羿和逄蒙,弓弦绷紧,箭头齐齐对准了杨戬。琳仰着下巴,奶声奶气却装出十足气势:“戬哥哥,近战打三个远程,看是你的木棍快还是我们的弓箭快。”
“我们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杨戬只是冷漠的看一眼身高还没他一半的小孩,淡淡的说:“打不过我,加罚。”
结局毫无悬念——三个“神箭手”被打得嗷嗷哭。
羿对杨戬的印象是冷漠,孤僻,远离人群。
当同龄或年岁各异的孩子在嬉闹追逐时,只有杨戬独自坐在角落,臂弯里圈着他捡回来的流浪狗,沉默地注视着那片不属于他的喧嚣。
羿能看出来,那双金棕色的眸子里,并非真正的疏离,尤其是当他目光掠过那个扎着丸子头、最火爆冲动的男孩时,一种名为“羡慕”的东西,总会悄然闪过。
羿七岁那年,琳姐姐因其他事情离开,逄蒙因为成绩不合格而被加罚,训练场上只剩下羿一个人了。
于是他偷偷溜下倒悬天,可能是地上也无聊,他便点起一蓬枯草,看火焰跳跃,青烟缭绕间,不远处的草丛忽地一阵窸窣,一个银发女孩抱着雪兔惊慌跳出,如同月下的精灵。
那是羿和嫦娥第一次见面。
自此,羿便时常溜下来找她。他会眉飞色舞地讲述倒悬天的奇景,讲述严苛训练的苦乐,当作温暖的秘密分享给地上的月光。
时光飞逝,羿十四岁那年,初次被派往战场执行任务,他正巧被分配到杨戬率领的小队,也不得不说那个扎着两个丸子头的三太子,脾气是真的火爆,当羿的目光与他相遇,少年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瞬间便点燃了无形的硝烟。
在战场上,魔种如潮水般涌来,羿立于阵中手持金弓,箭无虚发,金色的箭矢精准的射爆最前排的魔种头颅,为同伴撕开喘息之机,他回头对杨戬大喊:“队长,左边就交给你了!”
杨戬应答,与他并肩的,是那条早已褪去流浪印记、眼中燃烧着同样战意的哮天犬。
篝火在营地中央“噼啪”地爆裂着,欢快地跳跃,将少年们兴奋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也将欢声笑语和烤肉的焦香远远播散开去。
哪吒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白天的惊险一幕,他抓起一串刚烤好的肉,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围坐的众人——七张脸,少了一个。
“诶?杨戬他人呢?” 哪吒的声音瞬间拔高,“那个闷葫芦又躲那儿去了!一个队的庆功宴怎么能没有队长?!纪昌,跟我来!”他不由分说,把肉串往旁边队员手里一塞,开大径直朝着杨戬那片孤岛冲了过去。副队长纪昌,这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青年,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毫不犹豫地起身跟上。
阴影中,杨戬背靠着冰冷的断木,仿佛与粗糙的木纹融为了一体。跳跃的篝火光芒在他较远处便失去了温度,只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些许晃动的光影。
哮天犬安静地伏在他脚边,像一尊忠诚的石雕。他金棕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上,他在战后习惯性发呆,周遭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哪吒的行动迅捷如风,根本没给杨戬任何反应或拒绝的机会。他冲到近前,嘴里还嚷嚷着“嘿嘿嘿,找到你了,别想跑!”一只手已经带着不容置疑的、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力气,直接抓向了杨戬的手臂。
就在哪吒的手即将碰到他的瞬间,杨戬才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强行拽回。他倏然抬眼,那双金棕色的瞳孔在阴影中骤然聚焦,里面没有愤怒,却充满了猝不及防的错愕,哪吒?他来干啥?
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脚跟已经微微抬起,整个身体绷紧,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想要撤离的姿态。
然而,哪吒的动作更快、更坚决。就在杨戬身体重心后移的刹那,那只带着烤肉烟火气的手,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小臂,另一只手架住他的上臂。几乎是同时,绕到另一侧的纪昌也伸出了手,温和却异常坚定地扶住了他另一只手的上臂。
两人的触碰让杨戬浑身猛地一僵。
被抓握住的手臂瞬间绷紧,肌肉坚硬如岩石,被扶住的上臂也僵直着,就好像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段冰冷的铁。
他整个人如同一尊骤然被激活又瞬间冻结的雕像,被钉在了原地。
哪吒和纪昌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传来的那种极度的、非人的僵硬感,以及一种冰冷的抗拒正在透过衣物传递出来。
“走走走!躲着干什么啊就等你了混蛋!” 哪吒可不管这些,他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手上发力,配合着纪昌的力道,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架起杨戬就向篝火的方向“拖”去。
杨戬的脚下意识地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抵抗,靴底发出“沙沙”的抗议声,他被半架半拖着,脚步踉跄,身体因为僵硬和不情愿而显得极其不协调,每一步都充满了被迫的意味,挣扎无果。
拉扯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杨戬能感觉到所有篝火旁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期待、带着善意的笑意。他能感觉到手臂上哪吒那不容置疑的莽力和纪昌温和却同样坚决的扶持,继续这种无声的、徒劳的对抗,只会让场面更加尴尬。
一种疲惫与无奈感,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这执着邀请的、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及细辨的触动,悄然弥漫开来。
紧绷的肌肉线条,在某个瞬间,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
那明确的、对抗性的力道,就像被戳破的泡泡,无声地消散了。
尽管身体依旧僵硬,脚步带着惯性般的迟疑,但他没有再用力向后挣,也停止了脚下的摩擦。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众人过于直接的视线,眼睫垂落,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放弃抵抗,默许被他们架着。
哪吒和纪昌立刻感受到了这变化。
哪吒咧嘴一笑,手上力道稍松但依旧扶着,纪昌则暗暗松了口气,动作更轻柔了些。两人不再强行拖拽,更像是引导和“护送”,将杨戬带到了篝火旁特意留出的位置——一块铺着厚实毛毡、离中心稍近些的石头上。
哪吒几乎是“按”着杨戬的肩膀让他坐下,纪昌则自然地在他另一侧落座,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缓冲。
杨戬坐下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生硬,双手搁在膝上,他对这类情况缺少经验,只能像个无趣的石像,与周围跳跃的火焰、喧闹的笑语、滋滋作响的烤肉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他并未融入这片喧嚣,只是被物理性地、不容置疑地“安放”在了它的边缘,看着脚边终于敢蹭过来的哮天犬,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抚摸着它温暖厚实的皮毛,周围的声浪似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模糊的屏障。
不知是谁,将一串烤得金黄、油脂欲滴的肉串塞进了他有些冰凉的手中。起初,他只是握着那温热的木签,指尖能感受到篝火烘烤过的暖意,烤肉的香气混合着烟火气,固执地钻进他的鼻腔,过了好一会儿,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就着低头的姿势咬了一口。
油脂沾染了他的唇角,带来一种陌生而实在的温热感。他默默地吃着,把剩下的肉留给了哮天,依旧没有参与任何交谈。
哪吒的大嗓门在讲述某个夸张的片段,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旁边两个队员在低声争论着刚才战斗的配合。
纪昌温和地笑着,偶尔插一句,目光也会不经意地扫过沉默的杨戬。
火光在少年们年轻飞扬的脸上跳跃,照亮了他们眼中尚未被漫长战争和沉重责任磨灭的光彩——那是纯粹的喜悦,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同伴间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放松,是属于人的、鲜活滚烫的温度。
杨戬依旧沉默地坐着,仿佛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但他的目光,不再只凝视虚无,而是低垂着,落在跳跃的篝火上,或者偶尔掠过谈笑风生的同伴,听到新奇的也会抬头注视,随着环境一起鼓掌。
他或许没有笑,没有说,但他在听。那些毫无顾忌的笑骂,那些带着少年意气的争论,那些分享胜利的喜悦,如同无形的暖流,丝丝缕缕地渗透着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
那是杨戬少有的,离人群这么近的时候。
也是他前半生少有的,遇到的、笨拙却固执地包裹着他的温暖。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少年们眼中尚存的光芒,也映照着那道沉默却不再完全隔绝的身影。这一夜的喧闹与温暖,如同战火纷飞岁月里偷来的一颗琥珀,永恒地封存了那份珍贵的“人”的温度。
十五岁正式成为神职者后,后羿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独立执行任务,或是在大规模镇压魔种的战场上效力,直至被造物主注意到。
他很久没有看到见过杨戬了,曾经沉默的队长,如今已是倒悬天神职者军团的统帅,位高权重,直接管理倒悬天的神职者,也是后羿的上司。
直到一千年以后,冰冷的现实碾碎了所有过往,被女娲杀死复活,认为自己死了不久,还处于神明时代的后羿在日之塔废墟中醒来,看到杨戬的第一反应就是,女娲派他来杀死自己。
曾经作为神职者,后羿很清楚那种当成工具,执行命令的人,就如同那个同情魔种手中却一直射杀它们的自己。
连自己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杨戬呢?
在后羿此刻的凝视中,那位昔日的队长、统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法则的具现化,现在的杨戬,他,执行神明的意志。
无论那意志指向何方,哪怕是毁灭曾经的战友。
所以,自己想要活,就不能犹豫,必须杀死杨戬。
(我暗示很多次了,这是后羿眼中的杨戬,是后羿主观的看法。)
但事实是,一个不再记得过去,战力也远逊巅峰期的新生者,与一个背负过去伤害却困于旧认知的幸存者——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位的认知,进行一场以命相搏的误会。